多维视域下的口述历史 【编者按】经过40年的发展,中国口述历史取得了辉煌成绩,无论理论方法的探讨,还是访谈成果的呈现,抑或学科建设等方面,均已形成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口述历史特色。致力于口述访谈的具体实践,将口述访谈中形成的经验加以提升和归纳,形成本土特色的口述历史理论,再用不断发展的口述理论指导口述访谈实践,在理论与实践的良性互动中有序推进,是中国口述历史发展的成功经验。目前,口述历史已经超出了历史学的范畴,广泛应用到人类学、社会学、新闻学、传播学、档案学等各学科领域。多维度推进的发展态势和多元化的推进形态,是中国口述历史发展的基本特征。在众声喧哗、大众参与的多元化推进态势下,中国口述历史进展到规范化操作的新阶段。有鉴于此,本刊邀请多名长期从事口述历史研究的专家,从多学科多领域的视角,探究口述历史发展的新问题、新认知和新趋向,以期推动中国口述历史的新发展。 经过40年的发展,中国口述史学科在理论与实践上均取得了可观成绩。将口述史建成独立学科,是很多学人的共同想法。要实现这一共同想法,就要对以下问题进行再思考:口述史应该是怎样一门学科,口述史应采取什么模式,口述史的类型该如何划分,它最大的服务人群是哪些? 一、口述历史是历史的音像再现 目前的口述史研究往往被视为文献史学,提及口述史,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整理成稿、公开出版的口述史作品,这是一大误区。笔者认为,应该跳出文献史学思维,回归录音、录像本位来思考口述史。事实上,口述史的第一形态是声音文本,其它均属延伸加工。人类的思维表达,主要是口述与笔书两种方式,口述是声音的直接表达,笔书是符号的间接表达。两者所用工具不同,一是借人类自身器官进行,一是借外在的工具(笔)与符号体系(文字)进行。口述历史,是通过“口述”表达的“历史”。它对应的是“文献历史”,即通过“文献”来表达的“历史”。口述,是一个“生活世界”概念;历史,是“文本世界”概念。口述必须录音录像,留下固定的录音录像文本,才能称为口述历史。口述史的第一功能是“声音史”,是“历史的声音再现”。 口述史的最大功能是“留声”,可以留下当事人对过往记忆的认知声音,它有声音的真实性与可欣赏性。文字是无声的,无法体现历史当事人的物理声音。口述史可以保存人类的物理声音,可以原汁原味地展现一个人的语气腔调。与笔书的标准化相比,口语是非常个性化的,可以说一个人就有一套话语体系。口述是通过人之“口”直接表达出来的内心想法,是差异化的真实心声。保存人类声音的另一好处是,后人能听到前人的声音,更有一种亲切感与体验感。由此说明,历史学是珍惜人类失去的记忆之学,口述史是直接保留人类声像的最佳方式。 口述史的长处在于将“生活世界”与“文本世界”巧妙地结合起来,降低了文本化的门槛。在生活世界,说话与倾听是人类思想交流的第一方式,同时生活中的语言交流也是小时空传播的媒介。在近代录音技术发明以前,人类只能通过文字符号来表达,利用文本使话语思想得到超时空流传。文字文本因凝固可识读,是可以实现大空间传播的媒介,所以受到后人的重视。人类相当长时间处于纯口语社会,这就是史前史阶段。进入文字发明后的文明社会,也就进入了口语、笔书并存的社会。当代社会虽进入了信息社会,但仍存在口语与笔书两大领域。多数人只会使用口语,只有少部分人会使用笔书。也就是说,“口述”永远是人类第一层面的表达方式,文字是第二层面的表达方式。 让口述史回归声音史,才能体现出口述史的独特价值。否则,将口述史的重点放在转录成篇、编辑成文,就与文字作品无异了,口述的“个性”就消失了。影像文本与文献文本,风格不同。口述史由声音而文字,核心观点会得到保留,但不少鲜活的细节会被省略。让口述史回归声音与图像,可以保留文字文本之外的另一种真实。 留下大量音像历史文本,是20世纪以来全新的面貌。聆听音像故事也有两种方式,一是消费性地听,二是生产性地听。有了音像口述史,就可以进行音像史学研究了。目前的口述史出路有两种导向,一是以出版文献口述史为目标,二是以制成音像口述史为目标。前者的重心是文献口述史,会忽视音像口述史;后者则以音像口述史为目标,会忽视转化成文献口述史。其结果,前者会出版口述史作品,而后者以音像数据库建设为目标。文献口述史仍是传统模式,音像口述史才是全新的模式。未来的音像口述史数据库的出路,首先是“在线故事分享”,其次是部分转化成文字版本。从网络的角度来说,做口述史是“倾听生命故事”。 二、口述史分类应以人为本 口述史是当代历史记录活动,人人可以参与,门槛较低。因为人人参与,所以会有不同学科与不同领域的特质。公众可分为精英与大众两大类,相应地也就有精英口述史与大众口述史之分。其中,“大众口述史”尤其值得关注。在现实生活中,个人从属于不同的群体与集体组织,所谓群体是按民间社会原则组合而成的人群,所谓集体是按国家行政力量组合的人群。口述史既可以成为不同群体的口述史,也可成为不同集体的口述史。 口述史的分类方法,不同于传统组织本位的政治史、经济史、军事史等的条块式分类。口述史的基础是个人史,所有的口述史都要靠特定的人来讲述,因此它会按人来分类,以人的生活史为核心,展开方方面面的叙述。公众的核心是人人,是以人为中心的观察方式,所以个人史会包括三大方面的内容:一是个人的经历,二是交往圈的记忆,三是对所处时代的个人感悟与观察。这些是个人史不同于传记之处。个体又是群体与集体动物,个体与其他个体可以组合成不同的群体,不同的群体有不同的类型。陈旭清等人将口述史分为四类:以事件为中心、以人物为中心、以组织为中心、以时间为断限。这四类又可进一步归纳为纵向与横向两类。 人又分属不同的学科与行业,从而有不同的学科与行业口述史。口述历史是新兴的历史学研究方法与学科领域,这应是海内外口述史界的共识。说方法,是就口述史路径而言;说领域,是从口述史的内容入手。口述史本身是再现历史的方法,可与不同的专门领域结合,从而产生不同的专门性口述史。可以根据历史建构单位的不同,建构出不同类型的口述史。可以有多种划分法,可按学科划分,也可按行业来划分。进一步按时间与时空划分,则分类会更细。因此,与其说它们是分支学科,不如说是口述历史的不同类型。 口述史还可分音像口述史与文献口述史两大类。国内图书音像领域使用的是主题分类法,音像口述史也借用了这种分类方法。例如,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图书馆将所收录的音像口述史作品分为七大系列:电影人口述史、抗美援朝口述史、抗战军人口述史、民营企业口述史、西南联大口述史、新中国建立和早期建设参与者口述史、知青口述史。 从已经出版的文献口述史成果看,主要涉及两大人群。一是行业人群记忆。如:城市边缘群体口述史、汽车人口述史、归侨口述史、老兵口述史、行会口述史、工商业人口述史、渔民口述史、移民口述史、知青口述史、建设兵团口述史、东北建设者口述史、老党员口述史、市民口述史、村民口述史、慰安妇口述史、劳模口述史、非政府组织人口述史、传承人口述史,等等。二是学科人群记忆。如:史学工作者口述史、自然科学人口述史、科幻人口述史、电影人口述史、媒体人口述史、高校人口述史,等等。 口述史的分类,可以理解为口述史的分支建设问题。将口述史的主题归类出来,可以引导人们从事相关主题的口述史,并对其进行规范化。学科分支化建设,除了要将口述史规划为不同分支外,更要在相关技术建设方面下功夫,要进一步项目化、流程化、技术化、产品化。 三、口述史学最能成为服务大众历史记录的学科 口述史学是实现公众历史记录的基本途径。进入新时代,我们要解决历史学服务大众问题,让史学成为服务全体人民的学科,才有全新的出路。口述历史使公众与史学得以沟通,提供了最彻底的实践方案,这表现为人人参与、人人入史、人人分享三大精神的贯彻。在相当长时期内,历史的世界是一个文献世界。不识字、不会写作,就无缘进入文献世界。口述史为普通人参与历史的叙述创造了条件,让普通人得以开口述说往事,从而间接进入文本世界。有别于擅长写作的文化人,普通人有自己日常口语化的话语体系,他们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口说话。他们主要活动于生活世界,缺乏文本意识。要解决他们的文本盲点,须在其口述优势上发力。主动采访可让他们有机会留下历史文本。普通人多是没有“历史”的群体。口述可以使他们的人生更为自觉,由“社会人生”进入“文化人生”阶段。 口述历史让普通人也有机会成为历史人物。历史是人的历史,但在相当长时期内,“人”仅仅指大人物,小人物基本被边缘化。现在,作为史学研究对象的“人”的范围不断扩大,小人物也成为“人”,于是人物史的内涵也更丰富了。当我们提倡“人人入史”时,许多史家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不可能的,也缺乏典型性,历史研究的对象会碎片化。我们要说的是,选择“典型性”确实是研究者面对的常态,但不同层面会有不同的典型性选择方式,两者的规则是不同的。直接从生活世界选择典型对象,选择余地更大,更为方便。 公众口述历史改变了历史学偏好国家政治的格局。习惯了国家精英历史的人们,面对普通人的历史记录,第一反应往往是没有记录的价值。国家政治史的强势,导致日常生活史的弱势。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普遍的观念,只有军国大事、帝王将相的故事才是值得记录与讲述的,而其他普通人的故事、日常生活是不值得讲述的。这种主流史学价值观导致民间百姓生活史记录被边缘化。如果将“历史”定义为“国家历史”,确实如此。不过,若能进一步增加“公众历史”,想象空间当会更丰富。公众史的主轴是生活史,人在地球上的活动过程便是广义的生活史。公众史研究人的经历及心路历程,梳理人的记忆。做口述史可获得历史发展的过程细节资料,让那些只有大脑记忆而没有文本记忆的普通人拥有文本记录。大脑记忆必须表达出来,才有公共文化意义,否则就是私用之物,最终与草木同腐。 口述历史使普通人的人生故事得以记录与传播。口述史的最大获益群体是哪些人?从总体来看,口述史的最大获益群体应是大众,因为精英多少有些文本留下来,而大众多没有留下文本。两千多年来的传统史学,只解决了精英的历史记录问题,没有解决大众的历史记录问题。口述史的出现,可让大众建立起文本系统,将彻底改写历史书写上这种畸轻畸重的格局。人人入史的结果,将会生产出浩如烟海的公众史数据。这些公众史数据,可以自用,也可他用;可以小范围内分享,也可大范围分享;可以知识消费性地用,也可知识生产性地用。 新时代的文化建设要解决大众历史文化保存问题。“新时代”也可以理解为“公众时代”,与之适应的史学形态是公众史学。既能服务精英又能服务大众的、以人为本的史学就是公众史学。史学服务大众,不完全是历史研究成果的通俗传播问题,更重要的在于提供大众参与入史的机会。只有解决了大众的参与、书写、服务问题,历史学才能适应现代公众社会。通过文本的转化,文本记忆可以留存下来,为生活世界所用,历史故事可以继续服务后人。由服务小众到服务大众,这是一大趋势。由“官用”而“民用”,这是中国现代历史学转型的方向所在。 结论 口述史之“史”是“历史文本”,口述史是通过口述+录制方式建构的历史文本。口述史是较新的事物,不在现有学科范围内。在实现历史记录的四大形态中,它属于音像记录,可称为“历史的音像再现”。音像作品的分类目前尚不成体系,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分类探索是值得关注的。从转化成文献的口述史作品来看,目前的群体作品主要是两大类型,一是行业人群记忆,二是学科人群记忆。口述史采集的重点是人生经历与经验。口述史的发明,不仅对精英阶层有用,而且有利于大众。相对而言,口述史的意义对于大众而言更为重大,因为大众进入文本记录的机会过少,留下历史记载的概率太低。有了口述史与音像史,他们进入文本世界的机会大大提升。如此,口述史方能成为服务广大人民群众的历史学科。 口述史采访是一种有意识地搜集过往记忆的活动。人的存在离不开记忆,记忆是历史学关注的核心话题,公众口述史主要是搜集、整理、研究大脑过往历史记忆的学科。口述史学与影像史学是解决人类内在思想与外在变化的两门方法性、形态性学科。在一定程度上说,公众口述史是不分学科的,任何学科、领域的人都可以来做。在文献史学之外,发展口述史学、影像史学,可使历史学成为全新的融媒体学科,更加适应数字时代的发展要求。 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