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合影,左起王造时、李公朴、邹韬奋、章乃器、沙千里、沈钧儒 85年前的1936年11月23日,沪上发生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给硝烟四起的华夏大地带来震荡,激起全国团结一致共同御侮的豪情。12月4日,事件当事人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被押往位于苏州的江苏省高等法院,后被囚禁在看守所里,开始了他们的羁押生活。 自2017年春夏起,笔者曾数次去苏州寻找七君子当年留下的印迹。沈钧儒等人被押解到苏州后在江苏省高等法院(今道前街170号)接受侦讯,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些机关的所在地;法院旗下的看守所在司前街西善长巷,成了苏州警察博物馆(1936年末,史良投案后曾被关押在此处女监里)。这些都轻而易举地被找到了,但当年沈钧儒等人被关押在哪里难以确定。 狱中合影,左起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沈钧儒、沙千里。史良因被关押在女监中,头像系后加上去的 意外发现的疑似建筑 沈钧儒被移送关押的第二天给儿子的家书里写道:“经检查官侦讯一过,送至‘吴县横街江苏高等法院看守分所’”;邹韬奋在《经历》中这样记叙:“我们所被羁押的看守所分所却在吴县横街”;沙千里的回忆录也是如此记载:“侦讯完毕后,我们被送到位于吴县横街的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分所。” 吴县横街在哪里?曾经的看守分所的建筑还在吗?当年沈钧儒等人被关押在此230多天,他们在此鼓动全民抗战:章乃器完成了《抗日必胜论》《民众基本论》和《出狱前后》中的部分文章,邹韬奋完成了重要著作《经历》,沙千里写成了著名的《七人之狱》。同时,这里一度也成为社会的焦点,宋庆龄、黄炎培、褚辅成、张元济、胡愈之等来到苏州慰问声援,杜月笙、钱新之等则来此调停利诱。 从昔日的江苏省高等法院到看守所分所,邹韬奋记载乘坐黄包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离看守所(西善长巷)一定也近;《经历》中有牢房与“一道高墙和隔壁的一个女学校隔开”的记载,关押他们的地方与学校相邻。在查阅史料后,还知道它的周边有教堂…… 根据这些细节,笔者冒雨前往苏州老城区慕家花园11号苏州市第十六中学进行实地走访,了解到该校南端的围墙在古吴路上。笔者沿着慕家花园向东走,拐到养育巷继续向南,不一会儿看见一座教堂,墙上有简介,为救世堂,1924年由美国监理公会传教士始建。这与当事人的记录相吻合,他们被关押在看守分所时能听到教堂的钟声。 行至第十六中学操场的西南端围墙边,意外地发现一条叫作吴西弄的断头窄巷,沿着一边是围墙、一边是两层民居住宅的吴西弄径直往北走,至巷底有两扇黑铁门,一开一合,并传来狼狗的咆哮。 走进院子,见有一栋平房坐落其中,与1937年8月出版的《救国无罪》一书上刊登的羁押六人的囚室照片,颇为相似。笔者心里一咯噔,想到邹韬奋曾经说过,关押他们的地方“在分所的大门内,但是和其余的囚室却是隔离的,有一道墙隔开”,关押他们的是一栋一排六间的建筑。而此时笔者面前的建筑疑似当年他们的囚室。 见有一位光头中年男子站在靠西端的家门边,笔者主动招呼且问:这房子大概有多少年了?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至少七八十年了。他叫徐重岗,五六岁时搬到吴西弄16号居住,已经在这里住了50来年。搬来时,原先的院子里有一栋大平房,东西各有一间小配房,院子的围墙上有铁丝网。 徐重岗领着笔者来到他家,进入朝北的房间,北墙上已经开了门,可以走到狭窄的天井里。他告诉笔者:原先这里不是一家一个的天井,而是两道墙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可以通到两端。外面一道是学校的围墙,里面就是这栋房子的北墙头。北墙头上有窗户,被他改造成了落地门,窗外通通左右砌墙成了自家独用天井。笔者想到邹韬奋叙述,可以判定他们被囚禁的牢房与当年的一所女子学校一墙之隔,这学校与现在的第十六中学有没有关系呢? 徐重岗与笔者回到南面,他告诉笔者,院内低矮的平顶小屋是后来建的,居民用来堆放杂物,“过去院子蛮大的”。记得邹韬奋也这样描述过:“房前有个较大的天井,可以让我们在这里走动走动。” 据沙千里回忆,这栋建筑门前有个水门汀的走廊。笔者问:你搬过来时房子的结构就是这样的吗?徐重岗回答:差不多就是。面前的平房并没有“水门汀的走廊”,而是一堵厚实的水泥砖墙,与当事人的回忆明显有出入,这会是当年关押沈钧儒等人的处所吗? 1937年8月出版的《救国无罪》一书中刊登的羁押六人的囚室照片 吴西弄16号现状。照片由作者提供 那建筑全被毁了吗 时隔不久,笔者再次驾车到苏州,在图书馆地方文献阅览室里找到2005年版的《平江区志》,仔细查看老版的平江区行政区划图,发现古吴路原来属于金阊区。找遍阅览室,没有《金阊区志》,询问门口的工作人员也无答案。失望之际,边上一位读者说:“你可以查一查苏州地情网。”上地情网一查,没有找到关于古吴路的文字,见有一个联系电话,打过去咨询,知道可去文史馆查阅。 在苏州文史馆查阅2005年出版的《金阊区志》。先查到苏州市第十六中学的介绍,前身由美国基督教监理公会的女布道会委派的金振声女士创办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光绪三十年10月女子部迁入慕家花园即现在的地址,命名为英华女子初级中学。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起学校改办初级中学及完全小学,并附设幼稚园。抗日战争开始,学校停办……根据上述文字记载,可以明确此校1936年为英华女子初级中学。 据《金阊区志》记载:民国时名吴县横街,抗日战争胜利后改用为古吴路,沿用至今。沈钧儒等人文中提到的吴县横街即为古吴路,已无疑。 民国初年,这里先后设立过苏州军政府民政长署、吴县公署。民国十九年(1930年),吴县政府迁到道前街的苏州府署,吴县衙署改为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分所。这意味着看守所分所由吴县衙署改换门庭而成,且并非仅有一幢楼,而是由一组建筑构成,其中包含关押沈钧儒等人的那一栋。 笔者还注意到关于吴西弄的记载,吴西弄即西吏厍。“如有犯人病死狱中,就从西吏厍的一扇小门拖出,叫作‘拖牢洞’,当地人称为‘拖老虫(老虫即老鼠)’。”显然,横街看守所分所与犯人生病亡故有关。邹韬奋在《经历》中这样写道:“在我们未到的三个月前,这分所刚落成一座新造的病室”“我们所住的高等法院看守所分所里的这个病室,因为墙上的白粉和墙上下半截的黑漆,都是簇簇新的;尤其侥幸的是,没有向来和监狱结着不解缘的臭虫”。 但是,下面的一段文字让人心灰意冷:“抗战爆发,国民政府撤离后,该监狱被百姓一哄而上拆光,时称‘拆衙门’事件,一说被日机炸毁。1952年苏州市第二初级中学(即现在的十六中学)在废墟上建成操场……” 看守所分所还有建筑在 笔者决定去实地再作详细察看。吴西弄呈U形,东西两边都有进出口,中间隔那五栋民宅。快到古吴路口时,看到一棵古树和一眼古井。花岗石质井圈外呈八角形,内为圆,外侧面五面刻有文字,其中三面“博济泉”三字各占一面。 走到一栋楼前,见有一老妇在家门口烧食,上前询问。老妇指着不远处的一位老人说可问他。老人正爬上窗台准备做些什么,见状便停止劳作,下到地面与笔者交谈。老人姓赵名连良,1929年出生,原是解放军27军79师卫生员,后在苏州人民商场卫生室工作,直到1989年办了离休。他告诉笔者,五栋民居于1962年建造,2年后竣工,他于1965年搬来居住。之前,听说这里是一片棚户,苏北难民南下逃难搭建的住所。棚户之前,是监狱。博济泉就是当年犯人用的井。笔者问,你搬来时16号在了吗?赵回答,已在,是平房。与我们住的房子不一样,院子围墙上有铁丝网。依照老人的回忆,当年被百姓拆光或者被日机炸毁的并不是看守所分所的全部,16号的房子还在。 向老人道谢后去了吴东弄,沿着学校围墙往北走,到底便是吴东弄13号,有工人在铺设地砖,小院的围墙直接就是学校的围墙。问坐在院里的主人,他回答之前的事不知情。沿着13号由西向东,12号、11号、10号的民居都依围墙而建,没有隔墙的通道,局促的巷子要安排下一座六开间的平房、拘押六人,不现实。 回到古吴路,找到我来时看到的牌楼,观察砖瓦成色,为晚清民国初年所建。这也间接证明,以吴县直街为中心点的横街东侧吴东弄一带的民居,当年并未遭到日寇的轰炸或百姓的拆抢。 锁定吴西弄16号是“病室” 春天,又去苏州。此前,笔者已经弄明白拘押沈钧儒等人的“病室”(邹韬奋语)竣工于1936年8月末,用于关押病犯,邹韬奋回忆:“各病房是个长方形的格式,沿天井的一边有一门一窗(南面,作者注)。近高墙的一边也有一个窗(北面,作者注)。看守所的病室当然也免不了监狱式的设备,所以前后的窗下都装有铁格子,房门是厚厚的板门,门的上部有一个五寸直径的小圆洞,门的外面有很粗的铁闩,铁闩上有个大锁。”“右边有一个浴池式的浴室(即浴室里面是用水门汀造成的一个小浴池),左边有两个房间是看守主任住的。天井和外面相通的地方有两道门:靠在里面的一个是木栅门;出来这木栅门,经过一个很小的天井还有一个门,那门的格式和我们的房门差不多,上面也有个小圆洞。”他们所住的病房门楣上,“有珐琅牌子记着号数字。第一号和第六号的房间是看守和工役住的;第二号用为我们的餐室和看书写字的地方;第三号是沈(钧儒)王(造时)两先生的卧室;第四号是李(公朴)沙(千里)两先生的卧室;第五号是章(乃器)和我(邹韬奋)的卧室”。 吴西弄16号院子里,徐重岗和其他几位邻居在院子里聊天。徐重岗把自己新近领到的房产使用证拿给我看,以证明他居住的16号是苏州塑料一厂(现已转制)的职工宿舍,产权属于厂方。我抬头望见房顶上的滴漏有文字,徐告诉我这些滴漏是前几年才换上去的。 记得上次来此地,笔者问过赵连良老人是否去过吴西弄16号,他回答:“搬来不久后进去过一回,到了一九九几年又进去过一回。房子结构变化大了些。”居民为了扩大居住面积,外移南墙,门前的走廊没了;搭了二楼,开出了老虎窗。 笔者不由地将眼前所见与当年的历史记载相对照起来:当年沙千里笔下记录的“水门汀的走廊”因为南墙外移,已经不复存在,但痕迹尚存,在南墙的里面还有一道墙,隔开住家,中间的空隙便是一条短短的内走廊。居住者通过南墙上的大门,走过内走廊,才能分别到家。现在这幢房子依然保持着六间房的格局,只不过中间砌了一道墙,左三家右三家,分别从南墙的两扇大门进出。 徐重岗的邻居——居住在右侧门洞内的一位老者领着我到他家勘察,让我对过道、原结构遗迹进行拍摄。居住者搭建阁楼的痕迹十分明显,有了阁楼,开老虎窗也是自然的事。 之后,笔者赶往苏州市房地产交易中心想进一步了解相关情况,得知只有办过产证的房子才能查到相关信息,徐重岗领到的是房产使用证不具有产权性质。移步至苏州城乡建设档案馆,工作人员热情地帮忙查找,电脑没有显示吴西弄16号的建筑改建记录。下午,笔者去了养育巷社区中心、房管所、派出所、塑料一厂门市部,查无信息,调查该建筑使用、修缮情况的线索也就断了…… 根据所掌握的资料和实地采访,笔者得出的基本结论:苏州市古吴路(原名吴县横街)上的吴西弄(原名西吏厍)16号,曾经是江苏省高等法院看守所分所的病监(即邹韬奋笔下的“病室”),1936年12月4日至1937年7月31日沈钧儒等六人被囚禁此处,1937年11月19日日军占领苏州,看守所分所的大部分建筑被毁,后南下逃难者陆续在上面搭建棚户,作为“病室”的房子还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为苏州塑料一厂的职工宿舍延续至今。 今年国庆期间,七君子事件发生85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之际,笔者又一次来到姑苏老城厢,核实之前的勘察、研究。这栋建筑还在,当年采访的对象如故,还是那么友好。笔者认为,如果经相关部门核实,笔者寻访、考证的结论属实,那么作为历史的重要见证,这栋建筑有必要保留下来,告诉后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