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老舍 浙江是台风多发地区,每年夏季,总会有几个力量特别强大的台风过境或登陆,台风过去,大地一片狼藉。与往年的台风不同,今年“烟花”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且史无前例地两次登陆浙江沿海。从小习惯了台风来袭时的狂风暴雨,记得小时候,镇上小河水漫溢到岸上,鱼也会成群结队地在岸上游来游去。风过后在岸上摸鱼,成为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据说是一张从空间站拍摄的“烟花”照片,庞大的台风眼周围,厚重的云层在缓缓旋转,其半径可达数百公里。其实,从网上公开的气象云图也可以看到“烟花”形状,与空间站拍摄的角度不同,视觉冲击力也不是那么强,但台风眼却可以看得很清晰。通常,台风眼是登陆点,但往往影响不大;台风眼的外围则风雨大作。所以,当台风在舟山普陀登陆时,舟山的朋友说,几乎风平浪静,而距离台风眼二百五十公里之外的杭州,却下起倾盆大雨,伴随鬼叫似的风声,多少给人一些恐怖感。 我在这个台风天,读陈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其中写老舍的一篇《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读完心情颇有些怅然,仿佛窗外这天气,下着雨,刮着风,实在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此文反映老舍的创作生涯,主要是在北京人艺期间。从老舍1949年12月12日从美国返回北京,一直写到老舍沉尸太平湖,用大量笔墨写了与《茶馆》《龙须沟》有关的情形,有很多当年的回忆。曾担任人艺党委秘书的周瑞祥曾经撰文,称:“《龙须沟》的成功,使人艺建院之初期四巨头曹禺、焦菊隐、赵起扬、欧阳山尊倍加兴奋。”当时,曹禺、欧阳山尊刚从苏联回来,张口闭口就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怎么怎么样。四个人海阔天聊了一天,主题就是要把北京人艺办成像莫斯科艺术剧院那样的剧院。他们立志要为实现这个理想,“摽在一起干一辈子”。老舍是否知晓他们的宏大志向,我不得而知,不过,在英若诚的回忆中,上演《龙须沟》时老舍异常兴奋,说话都带着特殊的幽默。看到最后一幕程疯子穿着新衣服上场,他笑眯眯地说道:“颜色别扭,像王八皮一样。” 只是没过多久,《龙须沟》就受到了批评。有同样遭遇的还有老舍名作《茶馆》。1958年,《茶馆》停演前后,各种非议已经接踵而来,有的已提到路线、原则的高度。比如有人认为,《茶馆》流露的是“今不如昔”“怀旧”的情绪,全剧是在“影射公私合营”“反对社会主义”。人艺老演员郑榕在接受陈徒手采访时说,剧中秦二爷有这么一句台词:“我的工厂封了。”就有领导说那不是指工商业改造,不是与党对着干吗?作为剧院领导,欧阳山尊听到的外界批评意见则更多,其中,有说戏全部结束时,三个老头撒纸钱,是为新社会唱葬歌;又有人说,戏中秦仲义有句台词“这支笔原是签合同的,现在没用了”,是影射公私合营,污蔑新社会一天不如一天,等等。 1966年8月24日,老舍沉湖。次日,剧院的人获悉老舍死讯,虽然心中慌乱,但谁也不敢说什么。那天,剧院正要开批判大会,主要是让《茶馆》的演员们揭发焦菊隐在创作上的问题。我发现,在老舍沉湖的前一天,北京人艺已改名为“北京人民文工团”。 欧阳山尊回忆,老舍的死使他联想到一次夏天出游。那天,郭沫若、老舍等与人艺的领导、演员们一起逛颐和园,在昆明湖划船时,演员狄辛下水了,曹禺也下去了。欧阳山尊在一旁劝老舍也下水,老舍说:“我扎猛子下去,半天都上不来,上来后又白又胖。”欧阳山尊后来在接受陈徒手的采访时,伤感地说:“这句幽默的话是无心说的,说时很高兴,没想到成了谶语……我想,他万万没想到灾难会忽然降临,没有精神准备,一下子接受不了。最大的苦闷,就是‘文革’一来他被揪出挨揍。” 事实上,在老舍沉湖的前一年,即1965年,他已经感觉到寒风刺骨。当时,北京人艺的压力愈来愈大,使用老舍搞创作也逐渐变成敏感的问题。在那段政治高压加大的日子里,人艺与老舍从最初的不即不离演变到躲避不及。很显然,老舍终于成了剧院运动急于甩掉的包袱。以往人艺每年元旦、除夕活动,都会特邀老舍参加,而此时,在邀请名单里,早已见不到老舍的名字。 曾演出过《龙须沟》《茶馆》《骆驼祥子》等戏的人艺,终于淡漠了剧作家,老舍的名字只是在批判发言中被屡屡使用。他的剧作全部被视为大毒草,有关演员多少受到牵连,剧组的人们很自然也随着运动的深入而分化、相互斗争。比如蓝天野曾被开除党籍,英若诚以“里通外国”罪被捕入狱,黄宗洛受到“五一六”清查,等等。 老舍到过杭州,但住的时间不长,也无缘领略南方的台风。在《住的梦》一文里,老舍写下了他对杭州的好感:“春天,我将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过杭州,只住了两天。那是旧历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见了嫩柳与菜花,碧浪与翠竹。山上的光景如何?没有看到。三四月的莺花山水如何,也无从晓得。但是,由我看到的那点春光,已经可以断定杭州的春天必定会教人整天生活在诗与图画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应当是在杭州。” 老舍笔下的杭州,与我此刻经历的格格不入。“烟花”过后,我去西湖看荷花。一些荷叶已经被大风吹裂,也有一些被暴雨折了茎杆。但湖面上,依然有接天莲叶的浩渺。这让我想到济南的大明湖。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济南讲课之余,特意去了距离大明湖不远的南新街58号,这是老舍在济南期间居住的地方。在院子里,我见到一只水缸,植荷,半缸水中,露出一根荷叶的茎。正是初夏,再过半月,可以想象,水缸里会长满了荷叶,覆盖住水面,溢出缸沿,给小院带来勃勃生机。在屋子里的陈列中,读到老舍写济南的秋天和冬天。在《济南的秋天》里,老舍写道:“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他又写了《济南的冬天》:“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我又在《住的梦》里,找到老舍最喜欢的夏天:“夏天,我想青城山应当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我所看见过的山水中,只有这里没有使我失望。它并没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没有多少古寺与胜迹,可是,它的那一片绿色已足使我感到这是仙人所应住的地方了。到处都是绿……竹叶那么亮,蕉叶那么润,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润的绿色都在轻轻的颤动,仿佛要流入空中与心中去似的。……我想,在这里住一夏天,必能写出一部十万到二十万的小说。” 如此,老舍喜欢的四季都有了。 夏天那么美,但南方的夏天终究是有飓风的,起个“烟花”的名,也会横扫大地万物。而北方的夏天,最后留给老舍的,是太平湖冰凉的水。瑞典学者伍尔德·喜仁龙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游历北京时,也来过这里。他在《北京的城墙与城门》一书中,描述了这一北京城内的湿地胜景。他把这个湖称之为“大水塘”,他写道:“一群鸭子在其间嬉戏;湖边的古柳,婀娜多姿,绿荫蔽岸。这一带远离城市,无人居住,气氛悲凉且孤寂,像是在缅怀昔日的胜景。”就这么一个大水塘,沉没一个人时,却又那么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