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时期,随着中西交通的繁荣,药用盐开始输入中原并得到传播。以往的研究,仅仅将盐作为传统经济史领域的一个分支。本文则另辟蹊径,立足于对自然盐的考察,尝试探赜盐在古代药物知识流动中的角色。 一、中古药典中药用盐的使用 中古时期,通过朝贡与贸易往来于中原和西域的盐类很少为史家所留意。但是谢弗在其《唐代的外来文明》中对此有所发微:“……但是使人感到惊奇的是,我们看到唐朝还有进口的盐——当然这种进口的商品实际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唐朝进口的盐显然是局限于彩色盐。他们认为这种盐在医疗中有着特别理想的作用。”[1]谢氏列举了绿盐和黑盐等例子以说明此类物质在中西交往中,特别是朝贡活动中的位置。然而,恰恰是他所排除的“戎盐”、“光明盐”等物质,在当时显示了不可多得的医疗功效。 中古时期,有大批医典、药典涌现出来。虽然有些未完整保留至今,但从其残存下来的吉光片羽中仍能窥见当时人对药用盐已经具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今人尚志钧曾整理出由魏晋到宋代多部本草辑本,使我们能够对先民对盐的药物作用的认识有所了解。从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到孙氏的两《千金方》,再到王焘的《外台秘要》,再到11世纪成书的日人丹波康赖《医心方》等总结性的药典,今人可窥得中古药学发展的盛景。 日本医家丹波康赖《医心方》保留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多种亡佚的单方,是中古本草学的宝库。而且这些方子多面向下层社会,多具简便易行、成本低廉的特点。如眼病是药用盐主要针对的疾病之一。卷五引陈延之《小品方》中的《治目痛方》:“以盐汤洗之,良。”[2]《葛氏方》治风目常痒泪出:“以盐注眦中。”[3]同方《治目泪出不止方》:“……风目常苦痒泪出,以盐注眦中。”[4]《治眼方》稍显繁杂一些,但仍十分贴近民众:“治眼急生肤翳及赤肉上黑睛上,服此泻肝方:……眼中卒生肤,覆童(瞳)子赤白者,盐散傅方:盐一铢、头垢一铢、干姜一铢,凡三物,盐烧,合治,取如小豆大,着眼中,不过二。”[5]撇开功效不论,此方的实用性较强,连“头垢”都派上了用场,可见这些方子的受众范围主要服务于低收入者。 除眼病方外,药用盐亦见于齿病、心腹痛等病症。如《治齿龈肿方》引《拯要方》云:“每入五更,即叩齿三百下。至明欲梳洗时,取印成盐一颗咀嚼令碎,热漱成浆。……其盐须蒲州露滴者最佳。日别须作,不得断绝。若着竹沥石盐,不须口中浆。”案,唐代蒲州乃是河中府所在地,不仅为中古北方池盐生产的重要基地,而且是胡汉交通之重要据点。又《广济方》之《治牙痛》:“取槐白皮切一握,醋三升,煎取一升,去滓,内(纳)盐,适寒温含之。三五日即定也。”[6]《备急方》中《治心痛方》:“极咸作盐汤,饮三升,吐去即差。”[7]诸方中的“盐”没有冠以其他字眼,应当就是中原地区常见的普通井盐或海盐、池盐,而非彩色盐。《千金翼方》中也记载了治疗眼病的方子,在卷11“小儿病”中的《赤眼方》: 杏仁脂一合、盐绿(枣核大)、印成盐三颗。用法:上三味,取杏仁脂,法先捣杏仁如脂,布袋盛,蒸热绞取,脂置蜜器中,纳诸药,直坐,着其中,密盖二十七日,夜卧,注目四眦,不过七度,差止。[8] 再举另外一《赤眼方》: 石胆、蕤仁、盐绿、细辛各一两、生驴脂一合。[9] 盐绿,即绿盐。据《新修本草》介绍:“真者,出焉耆国,水中石下取之,状如扁青、空青,为眼药之要。”[10] 开元年间成书的唐代三大医书之一的《外台秘要》,同样保留了魏晋以来多部亡佚医方,其中卷21集中记录了《近效方》中所收各种眼科治疗的验方,如《敕赐源乾曜疗赤眼方》: 生石蜜、朱砂(光明者)、石盐、芒硝、盐绿、石决明(去粗皮,细研,各六分)、蕤仁(三百颗)、黄连(宣州者)、细辛、乌贼鱼骨(长二寸,去甲),右十味,捣筛细研,欲着时稍稍取白蜜和,置眼两大角中,如菉豆许大,仍不避风日,唯破及枯除此并差。万金不传,忌猪肉、生菜。[11] 源乾曜是开元初著名宰相,方中有盐绿、乌贼鱼骨、石蜜等名贵药材。与《医心方》中治疗目痒的药方不可同日而语。 许多玉石类药品如曾青、凝水石皆有“非真”。[12]《近效方》强调非真于病无益。当然,矿物盐也可有假。如《外台秘要》卷21“眼暗令明方一十四首”: 《近效》疗眼中一切诸疾盲翳……波斯盐绿(一两,色青,阴雨□干不湿者是)、真石盐(二两)、卤沙(二分)、乌贼鱼骨(一两,去上甲,别研)……[13] 唐人患目翳而导致失明的情况十分普遍,无论普通百姓还是高官显宦,都易染患这一疑难杂症。面对供不应求的高档眼药,贫富各有其治疗选择。《医心方》更适合低收入的劳苦大众的眼病治疗;《外台秘要》则提供给富裕阶层参考。的确,与《医心方》中《治眼方》相较,《近效方》便包含了像波斯盐绿、乌贼鱼骨这样的高档药品。 二、中古药用盐东传 1 魏晋南北朝时期药用盐输入大增 盐类入药在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五十二病方》和一些河西汉简,如《武威汉代医简》、《居延汉简》等中就有记载。在传世医籍中,陶弘景《名医别录》也记载了盐的药用价值:“戎盐一名胡盐,生胡盐山(甘肃境内的秦岭山脉)及西羌、酒泉。主心腹痛、溺血、吐血、齿舌血出。”[14]戎盐与“羌盐”等一样,可能得名于区域。自古以来,甘肃、宁夏便为羌族所盘踞,所以这里出产的盐、杂色盐总名戎盐。 据《后汉书·西域传》,早在东汉初年以来,药用盐在中原与西域地区之间就存在着交流活动,但正史中对药用盐种类、功效记载最全面的莫过于《宋书》、《魏书》和《南史》关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伐的一段记载。是时,北魏正与南朝刘宋处于战争间隙期。拓跋焘遣李孝伯南下交聘,所带礼品即包含各种盐类: 魏主又遣送毡及九种盐并胡豉,(李孝伯)云:“此诸盐,各有宜。白盐是魏主所食。黑者疗腹胀气满,刮取六铢,以酒服之。胡盐疗目痛。柔盐不用食,疗马脊创。赤盐、驳盐、臭盐、马齿盐四种,并不中食。胡豉亦中啖。”[15] 由此可知北人深谙盐的医药作用。这里不仅有治疗人眼病的胡盐、治疗腹胀的黑盐,还有兽医用来疗治马脊创的“柔盐”。前面几种盐“并不食用”,后面提到的赤盐等四种盐也“并不中食”,虽未交待具体对应的病症,但可推知这四类盐可能为外用药。这些药用盐极有可能是从西域进贡而来的。 《魏书·西域传》中强调波斯和龟兹作为盐绿的主产区。稍后由官方主持编订的《隋书·西域传》、《周书·异域传》相信罽宾,即隋代及以后的漕国,出产黑盐。[16]五色盐中呈现不同的颜色,乃是掺有不同种类和程度的杂质所致。 据《凉州异物志》记载,凉州地区“姜赖之墟今称龙城。恒溪无道,以敢天庭,上帝赫怒,溢海荡倾(姜赖,胡国名也。恒溪,其王子也。矜贪无厌,上帝化为沙门游下观其政。遂阙,帝乃震怒,使无昌溢,以荡覆也)刚卤千里,蒺藜之形,其下有盐,累祺而生。……又曰盐山二岳三色为质,赤者如丹,黑者如漆,镂之写物。作兽辟恶,佩之为吉。戎盐可以疗疾。”[17]凉州地区对药用盐的使用,不仅限于疗疾,还推广其功能,佩带于身,相信这种神秘物质可以带来“作兽辟恶”的益处。这可能与古代世界人们意识中普遍存在的“万物有灵”观念有关。 《通典》卷191《边防典》“车师”条云:“其地高燥,多石碛,气候温暖,与益州相似。……赤盐如朱,白盐如玉。”有学者研究指出,偏安江南的萧梁政权确与西域存在内陆交往。[18]居于当地的高昌、于阗、吐谷浑等政权与南朝当局的联系程度并不亚于与北方胡族统治地区的交往。梁武帝时期,四位来自异域的传奇人物于朝堂之上当众鉴定高昌所贡方物的故事,曲折地反映了西域社会中盐类药用的宝贵信息: ……高昌国遣使贡盐二颗,如大斗,状白如玉;干蒲桃、刺蜜、冻酒、白麦面,王公士庶皆不之识。梁武帝命需兔杰迓之。帝问之,对曰:“南北烧羊山盐纹理粗密有异;蒲桃有皮薄味美、皮厚味苦二种;冻酒终年不坏,其气酸。……交河之间平碛中,掘深数尺,有末盐,如红如紫,色彩味甘,食之止痛;更深一尺,下有殹珀,黑逾纯漆,如大车轮,末而服之,攻妇人小肠症瘕诸疾……”[19] 这段史料对末盐“如红如紫”的描述,可知它可能就是红盐。当时西域地区居民,大概已经认识到这种天然形成的物质的止痛功效。此外,文中提及“黑逾纯漆”的物质,可能是医书中屡屡记载的黑盐。 同样成书于梁代的笔记作品《金楼子》中的一段逸文,留下了时人对胡人利用殊方异域所产精致白盐烹饪的艳羡与欣赏:“白盐小小有峰洞,皦如水精。及其映日光似虎珀。胡人和之以供国厨。名为君王盐,亦名玉华盐。”[20]《金楼子》的作者是南朝梁元帝萧绎。这段材料虽短,但说明当时不管是海盐还是矿物盐类,食用的场合要远多于药用。 中古药典中外来盐忒贵,是由什么因素导致的呢?两晋之际的葛洪道出了其中部分答案: 《龟甲文》曰: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古人岂欺我哉?但患知此道者多贫,而药或至贱而生远方,非乱世所得也。若戎盐卤咸皆贱物,清平时了不直钱,今时不限价直而买之无也。羌里石胆,千万求一斤,亦不可得。徒知其方,而与不知者正同,可为长叹者也。[21] 戎盐是道教徒修炼丹丸的重要原料。葛洪只恨自己身处乱世,纵使戎盐、卤咸低贱,但在他生活的年代花重金也难于购得。葛洪的话也代表了地处东南沿海的广大天师道信徒们,由于无法放进自己的丹炉,长怀“与不知者正同”的心声。于是,自制盐类以用于修炼的活动亦悄然兴起了。[22] 《新修本草》中有一段文字据说是陶弘景所云,十分重要:“今俗中不复见卤咸,惟魏国所献虏盐,即是河东大盐,形如结冰,圆强,味咸,苦,夏月小闰液。虏中盐乃有九种:白盐、食盐,常食者;黑盐,疗腹胀气满;又有赤盐、骄盐、臭盐、马齿盐四种,并不入食。马齿即大盐,黑盐疑是卤咸,柔盐疑是戎盐,而此戎盐又名胡盐,兼疗眼痛,二三相乱。今戎盐虏中甚有,从凉州来,芮芮河南使及北部胡客从敦煌来,亦得,自是希少尔。其性作块片,或如鸡鸭卵,或如菱米,色紫白,味不甚咸,口尝气臭,正如毈鸡子[23]臭者言是真。”[24]《本草拾遗》有所谓“戎盐累卵”的认识,大概即本于陶弘景的说法。[25]芮芮,亦称蠕蠕,即盘踞蒙古高原一带的柔然,四五世纪北魏的劲敌。这段记载极其珍贵,不仅道出戎盐的产地、形态,通过嗅出气味辨别真伪的方法,还透露出柔然使者、胡客与戎盐传播的关系。 2 隋唐时期药用盐实物与知识的流动 隋朝药用盐的获得,主要以官方交往为主。《隋书》卷83《西域传》载,炀帝即位后,“遣司隶从事杜行满使西域,至安国,得五色盐而返。”唐人段公路《北户录》卷二“红盐条”也说: 公路记郑公虔云:“琴湖池桃花盐,色如桃花。随月盈缩,在张掖西北,隋开皇中常进焉。” 段氏所提到的郑虔乃是《胡本草》的作者,该书现已散佚,只有若干片断保留于《北户录》中。既然是本草书中提及的桃花盐(红盐),想必当用于医药无疑。 唐代西域诸国也经常进贡彩色盐。《册府元龟》卷971就分别记录了天宝五年闰十月、天宝十二年五月两次昭武九姓中的石、米、史、火寻、罽宾等国向长安进献红盐、黑盐、白戎盐。 唐代民间对盐物质的药用非常具有针对性。当时社会对眼科疾病的治疗处方几乎没有不用到盐的,特别是对“目翳”的病患更是如此。如《唐摭言》卷13记载有一则故事也颇能说明这个问题: 方干姿态山野,且更兔缺,然性好陵侮人。有龙丘李主薄者,不知何许人,偶于知闻处见干而与之传杯酌,龙丘目有翳,改令以讥之曰:“干改令,诸人象令主:‘措大吃酒点盐,军将吃酒点酱,只见门外着篱,未见眼中安障!’”龙丘答曰:“措大吃酒点盐,下人吃酒点鲊,只见手臂着襕,未见口唇开恗!”一座大笑。[26] 这段文字虽以文士间互相戏谑对方的生理缺陷为主题,但从这诙谐风趣的笑谈中仍不难发现,“吃酒点盐”反映在唐人意识里,便意味着盐可作为药物广泛用于祛除白内障患者眼中的疾患。 在求法高僧对西域物产的见闻中也反映了药用盐知识的传播与流动。《大唐西域记》卷11“信度国”条云此国:“多出赤盐,色如赤石,白盐、黑盐及白石盐等,异域远方以之为药。”“信都”二字可能是“印度”的异译,亦或指当时南亚半岛境内的一个小国“信度国”。[27]具体位于萨特累季河与印度河合流处,即今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南部。[28]《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记载:“从此又东行七百余里,至信度国(西印度境)。土出金、银、牛、羊、骆驼,赤盐、白盐、黑盐等,余处取以为药。”[29]证明了这些盐不仅在信度国,而且在广大南亚地区都入药用。 其实,早在三国孙吴出使扶南的使者康泰的《吴时外国传》中,就留下了关于中原士人对古代印度盐产品形态等相关信息的介绍,文称“涨海中有湾,湾中常出自然白盐峄。峄如细石子。天竺国有新陶水。水甘美。下有石盐,白如水精。”[30]《吴时外国传》虽已散佚,但仍有不少内容保留在同时期的万震《扶南异物志》中。 《通典·西戎传》叙述女国风俗,也反映了该地盐产量的发达与盐类贸易的兴盛:“(女国)尤多盐,常将盐向天竺兴贩,其利数倍。”中古时期有两个女国,东女国位于川西高原一带;西女国则远至葱岭南部(今克什米尔东南部),但大抵均位于青藏高原的地理范围内。[31]《四部医典》第三部“眼病治法”云:“光明盐与三辛、雄黄、白糖、藏红花等,擦涂医治视力不清,肉疣,溃烂翳障等一切眼疾。”[32]说明不管是传统汉地医学与中古藏医,通过医疗实践都获得了相同或相近的认识。[33] 在郑虔、李洵著的《胡本草》、《海药本草》中,亦可窥见进口盐的踪迹。《海药本草》“绿盐”条载: 谨按《古今录》:波斯国在石上生,味咸,涩,主明目、消翳,点眼,及小儿无辜疳气。方家少见用也。按舶上将来,为(谓)之石绿。装色久而不变。中国以铜错造者,不堪入药,色亦不久。[34] 虽然同样称之绿盐,中国“铜错造者”,质量远逊于进口品种,“不堪入药”。这或许属实,也或许出于时人“崇洋迷外”的心理。[35] 3 五代宋元时期药用盐东渐的式微 五代十国是一个分裂战乱时期。后梁太祖朱温欲结好前蜀王建,在《与蜀王建书》里面,记载了赠送诸类药物的名目、数量: 今遣光禄卿卢沘、阁门副使、少府监李元聊,驰书币,专戒道途,兼有微礼,具在别幅,谨白:……又药物十三位:计茯苓一十斤;茯神一十斤;酸枣仁五十斤;玉盐五斤;新罗人参一十斤;牛膝一十斤……右件药物等,或来自燕市,或贡自炎方……[36] 朱温所开列的药品名目中,贡自域外地区的就占了很多,诚如文中所言“来自燕市”、“贡自炎方”。此处炎方未必仅指西域,有时还包括唐五代朝鲜半岛、日本、渤海、南方的南诏等地。这份药帐中,茯苓、茯神、新罗人参、牛膝配伍可产生补气安神的疗效,当作为药用。 由于古代中亚典籍多有散佚,很难查到关于中世纪欧亚内陆腹地关于盐产的信息。然而,由早期西方旅行家留下的游记或可弥补这一缺陷。后晋天福六年(941年),阿拉伯旅行家伊宾·麦哈黑尔在其游记中有对中古晚期今新疆境内诸国风物的详细描述。[37]该书提到各种具有药用功效的“石头”,其实就是本文所研究的药用盐。当谈到他途径喀梯洋国(khatiyan)和拔希国(疑为于阗)时,称该地: ……有麝香,又产石,可医毒蛇巨蝎咬伤。又有胃石。次至拔希国,……国产绿石,可以医眼。又产红石,可以治脾。[38] 笔者以为,伊宾·麦哈黑尔所提及的这几种石头,可能就是五色盐。医眼的为绿盐或盐绿,治脾的也许就是西域盛产的红盐。这部游记在英人裕尔著、法人考迪埃修订《东域纪程录丛》称《伊本·穆哈利尔游记》,伊宾·麦哈黑尔与伊本·穆哈利尔为同一人无疑。在叙述他途经古斯国时,“有一种白石可治疝痛,国中有一种石头可止鼻出血。”还说“该国与印度和中国通商”。“使团又至卡梯延国,有一种石头可治毒虫所咬之伤。”这句话的注释指出“还有一种石头,能止烧退热,在别处没有。”这里的伊本·穆哈利尔就是伊宾麦哈黑尔。而“卡梯延国”想必就是他所途径的“喀梯洋国”,两则记载史源一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药用的“石头”,可以经由商贾运销到像中国、印度这样的周边国家。[39] 金宣宗兴定四年(1220年)七月,金朝遣其礼部尚书乌古孙仲端出使蒙古求和,行程万里求见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兴定五年底返回汴京。复命后,他向《归潜志》作者刘祁讲述了此次出使的见闻,后者题名《北使记》。虽然该书作者未能明确指出自己途经的地点名称,但依旧不失为一部有价值的作品。作者在叙述自己来到印度时说:“有印度回纥者,……其盐出于山。”[40]宋元之际,长春真人邱处机在游历波斯时,看到东方稀见的白盐与红盐,并且对当地生于山峦之上的矿物盐类感到新奇:“谷东南行,山根有盐泉流出,见日即成白盐。因收二斗,随行日用。又东南上分水岭,西望高涧若冰,乃盐耳。山上有红盐如石,亲尝见之。东方惟地生盐,此方山间亦出盐。”[41]总之,元明以后由于古丝绸之路的进一步式微,我们只能通过少数旅行家的遗墨感受西域地区彩色盐的存在。 欲考察宋代以后药用盐在医疗实践中的地位升降变迁,最能说明问题的办法,就是考察最贴近平民需求、反映日常生活的著作中的情况。宋代的《事林广记》谈到玉石类的药物时已见不到光怪陆离的五彩盐了,只有丹砂、硫磺、白矾、赤石脂(白石脂)、硝石、滑石、磁石、阳起石、禹余粮、白垩、石钟乳、黄丹、自然铜、食盐、云母石。[42]可见,盐类药物在玉石类药物的总数中比重陡然下降。尽管《事林广记》的作者陈元靓并非职业医者,但这段记载还是反映出中古时期社会一度炙手可热的彩色盐,在人们的意识中被忘却了。再晚近一些的学者在谈到将盐作为医用原料时,大体均不出海盐、池盐等非矿物盐类的范围。 三、结 语 通过研究,我们对中古时期药用盐的输入与传播得出如下一些认识。1.彩色盐在丝绸之路贸易繁盛的中古时期到来之前,很少为中原地区所了解。至晚到南北朝时期,各种矿物盐由于具有不同的药用价值,或被作为贡品,或经由贸易通道流入中原,进入医家、旅行家,甚至是统治者的视野中。即使有些盐类不是以实物形式进入中原人们的认识视野,但它们的功效却以文字的形式保存在笔记、本草书、旅行记当中,由此得以实现空间与时间上的知识流动。2.正是由于进贡和商业活动,彩色盐的药性才为中原地区所了解和认同。但随着五代宋元陆路丝绸之路来往的整体不振,游记中只留有旅行家对矿物盐类的记忆片断,随着时间的推移,彩色杂盐又逐渐不为本草学所关注,海盐、池盐的地位抬升,以致成为盐药服用中的主要对象。从药用盐的受众情况看,虽然价值低贱,但由于乱世之中,远在异域得来不易,所以成为进贡的对象。尤其是波斯盐绿、天竺白盐等,由于国界、山水阻隔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这不仅反映于《医心方》所汇集的南北朝至隋唐的散佚诸方,而且为医外文献所印证。即作为“贵族药”的彩色盐与大众化的食盐在受众人群上存在显著差别。这种局面一直到海盐、池盐成为药用盐的主流后才有所改观。3.从汉至唐,再到宋代以后的药用盐东渐活动,经历了一个汉代已开始有零星记载,魏晋南北朝逐渐增多,到隋唐时期社会需求达到峰值,再到宋元以后渐衰的漫长演变过程。 [1] 〔美〕谢弗著;吴玉贵译:《唐代的外来文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7~278页。 [2]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430~431页。 [3]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第433页。 [4]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第433页。 [5]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第422页。 [6]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第474页。 [7] 〔日〕丹波康赖集;沈澍农校释:《医心方校释》,第512页。 [8] 〔唐〕孙思邈著:《千金翼方》卷十一,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49页。 [9] 〔唐〕孙思邈著:《千金翼方》卷十一,第255页。 [10] 〔唐〕苏敬等:《新修本草》卷四,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11] 〔唐〕王焘著,高文铸校注:《外台秘要方》卷二十一,华夏出版社,1993年,第394页。 [12] 参见陈明:《商胡辙自夸——中古胡商的药材贸易与诈伪》,《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 [13] 〔唐〕王焘著,高文铸校注:《外台秘要方》,第398页。 [14] 〔南朝〕陶弘景集;尚志钧辑校:《名医别录》,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年,第212页。 [15] 《宋书》卷四十六《张邵传附兄子畅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397页;《魏书》卷五十三《李孝伯传》略同。 [16] 李锦绣,余太山:《〈通典〉西域文献要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52页。 [17] 《太平御览》卷八六五引《凉州异物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7页。 [18] 唐长孺:《五六世纪南朝与西域的陆路交通》,上海古籍出版社,《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1983年,第168~195页。 [19] 《太平广记》卷八一《梁四公记》,中华书局,2003年,第815页。 [20] 《太平御览》卷八六五引《金楼子》,第605页。 [21] 〔晋〕葛洪著;王明校证:《抱朴子内篇》卷十六《黄白篇》,1985年,第287页。 [22] 〔宋〕张君房:《云笈七籤》卷六十八“修金合药品第三”:“夫赤盐(戎盐是也)所出,西戎之上味,稟自然水土之气,结而成质。其方(指西戎)水土气本而黄赤,其盐赤随气而生,号言赤盐。味微淡于石盐。” [23] “毈鸡子”即已坏之臭鸡蛋。参看石英《“断鸡子”小考》,《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二十五辑,2009年,第220~225页。 [24] 《新修本草》卷五,第75~76页。 [25] 〔唐〕陈藏器著;尚志钧辑释:《本草拾遗》卷八,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第328页。 [26] 《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94~1695页。 [27] 钱文忠:《“印度”的古代汉语译名及其来源》,《中国文化》1991年第1期。 [28] 〔唐〕玄奘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928页。 [29] 〔唐〕慧立,彦悰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中华书局,第94页。 [30] 《太平御览》卷八六五引《吴时外国传》。 [31] 李锦绣,余太山:《〈通典〉西域文献要注》,第133页。关于女国地望与性质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任乃强:《隋唐之女国》,《任乃强民族研究论文集》,民族出版社,1990年;周维衍:《隋唐两女国——两〈唐书·东女国传〉辨证》,《历史地理》,1990年,第204~211页;周伟洲:《苏毗与女国》,《边疆民族历史与文物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 [32] 宇妥·元丹贡布:《四部医典》,上海科技出版社,1987年,第135页。 [33] 据《千金翼方》:“光明盐,味咸,甘,平,无毒,主头面诸风,目赤痛,多泪,生盐州五原,盐池下凿取之,大者如升,皆正方光澈。一名石盐。” [34] 尚志钧辑:《海药本草》,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第9页。 [35] 陈明先生据此相信中古贩药商胡藉此从事诈伪的贸易欺骗活动。见《商胡辄自夸——中古胡商的药材贸易与作伪》,《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 [36] 《全唐文》卷一○二《与蜀王建书》,中华书局,1983年,第1043~1044页。 [37] 此书早已散佚,但雅库忒(Yakut)和喀资维尼(Qazwini)两位学者常在著作中引其文,后有赖德国学者施楼秋(Kurd de Schloeze)将《伊宾迈哈黑尔游记》整理成书,并译为拉丁文。参见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780页。 [38] 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第784页。 [39] 〔英〕裕尔著;张绪山译:《东域纪程丛录》,中华书局,2007年,第213、215~216页。 [40] 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第1625页。张星烺对该书史地价值评价不高。 [41] 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第1727页。 [42] 〔宋〕陈元靓:《事林广记》戊集卷下,中华书局影印本,1999年,第13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