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嵇康 文墨雅趣 陆羽《茶经》创制了二十四种茶器,特别讲究茶碗的色泽,认为青瓷系统的越州瓷盌,是品赏茶道的上品,远过于白瓷系统的邢窑。这是因为唐代崇尚的烹茶方式是碾末烹煮,汤呈丹红之色,盛在色泽沉稳的青瓷茶盌中,映出春天的鲜活葳蕤,自有淡雅之趣。邢州瓷虽然洁白莹亮,茶汤未免暗红浑浊,缺少轻盈雅致之感。如施肩吾(780-861)在《蜀茗词》所说: “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来匀。山僧问我将何比,欲道琼浆却畏嗔。”这里说的“越碗”,就是越窑青瓷碗, “薄烟轻处”则是形容搅动茶汤产生沫饽,有一种春天烟雾朦胧的形态。 越窑青瓷最上等的珍品,可以进贡朝廷的,则是产自浙东的“秘色瓷”。陆龟蒙《秘色越器》诗中形容: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前两句诗容易理解,说的是越窑青瓷凝聚了千峰翠色,把山野的气息带进了茶碗之中。后两句则引经据典,隐藏了“沆瀣”与“嵇康”两个典故,说的是在秘色瓷茶碗中喝到的茶汤,有超凡脱俗的仙气。 “沆瀣”典故,不是带有负面意义的现代俗语“沆瀣一气”,而是来自屈原的《楚辞·远游》: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陈子展在《楚辞直解》中,译成白话: “吃天地四时六气而饮露华啊,口里漱着旭日而含着朝霞。保持着心神里的清澈啊,精气吸入了而粗秽之气免除。”译文或许不够古雅优美,但意思表达得相当清楚,也就是与天地四时共呼吸,融入自然大化,就如苏轼在《赤壁赋》里说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王逸注对此有明确的解释,反映了战国秦汉时期神仙辟谷养气的看法: 远弃五谷,吸道滋也。餐吞日精,食元符也。 《凌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 类似的词句,在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也出现了: “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嚼芝英兮叽琼华。”由此可知, “沆瀣”不只是物质性的夜半露气,其间涉及天人关系,是带有超升想象的六气之一,呼吸餐饮之后,能够达到身心清净,精神超越的境界。 至于“共嵇中散斗遗杯”一句,与嵇康这样道德清标的人物一同饮茶,当然反映了饮茶的高雅境界。嵇康《琴赋》有这样的句子: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说到琴声悠扬,扶摇直上九霄,不但联系屈原与司马相如所说的“沆瀣”,与天地共呼吸餐饮,同时还与列子一道御风而行,在天际翱翔,达到庄子在《齐物论》所展示的心灵超越的广袤无穷。因此,陆龟蒙写诗赞美秘色越器,就不只是描绘越窑青瓷之美,而是延续陆羽对茶饮精神境界的追求。 现代成语中有“沆瀣一气”一词,意思是臭味相投,经常带有贬义。为什么陆龟蒙描写饮茶的高雅境界,与古人嵇康一道品茶,会用“沆瀣”来形容呢?那是因为“沆瀣”一词,就如上述屈原、司马相如、嵇康对修辞的理解,在陆龟蒙写诗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贬义。“沆瀣一气”后来流行的贬义,出现得比较晚,不是陆龟蒙诗中所引典故的原意。宋代钱易(968-1026) 《南部新书》记载, “乾符二年(875),崔沆放崔瀣。谭者称: ‘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另一部宋代著作,王谠的《唐语林》也记载: “崔相沆知贡举,得崔瀣。时榜中同姓,瀣最为沆知。谭者称: ‘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唐末的宰相崔沆特别提拔与他同姓的崔瀣,成为世人的口实, “沆瀣一气”也就变了味,在宋代以后,不但没有了原来的仙气,还暗示结党营私,勾结成帮,成了人们鄙夷这一现象时的用语。 陆龟蒙当然不会知道,古来用以赞美的修辞,后来居然变得如此不堪。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