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顾随 顾随的祖父天祥和父亲金墀都是前清秀才、八股好手。顾随自小在家塾接受父亲的教诲,学习四书五经、唐宋诗文及诸子寓言等。在晚年手书的一份简历中,顾随说自己:“到了八岁,已能作三五百字的篇幅,基本上没有文法上的错误。这样,就奠定了我的爱好古典文学的基础”(河北大学档案馆藏顾随档案中之《高等学校教职员履历书》)。 上述材料还显示,1907年,顾随被送到清河县高等小学堂,那时“高小毕业可以博得秀才的头衔”。学习的内容除了博物(动植物学)、格致(物理学)、算术等,还有外国历史和外国地理,让他“知道了许多新的事物”。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最大的短处:不爱好科学,而且学习起来,特别笨”。然而顾随的文学天赋和创作意识至少在那时就已经开始显现。现今能够见到的顾随最早发表的作品是刊于1911年第6期《直隶教育官报》上的一篇《方孝孺不为燕王草诏论》,署名“清河县高等小学堂学生顾宝随”。 1911年小学毕业后,顾随升入广平府(今河北永年)中学堂。偏科的现象较之小学更为严重,“文科一类的功课成绩还不错”,“科学的学习益见其不行。数、理、化三门,直是一窍不通”。顾随中学时代发表的作品似乎以诗歌为主,今见《二媪行》《白菊》《时值秋日同学多种盆菊黄紫粉白灿烂如锦有一盆久不开戏赠以二十字》等古近体诗数首,一并发表在上海商务印书馆1914年印行之《学生》杂志第1卷第6号;古诗《余读板桥〈孤儿行〉不知泪之何从也因仿其体为之》发表在1915年印行之《学生》杂志第2卷第1号,署名皆为“永年县省立中学校学生顾宝随”。 有关顾随的大学经历,一直沿用着一个矛盾的说法,即说顾随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校长蔡元培看过他的考卷认为水平优异,继续深造不如改学英文,更能兼收中西文化的优长。于是,顾随先在北洋大学英文预科学习,1917年转回北大就读英文本科。这种说法是综合和取舍了几位顾随弟子、家人纪念文章的相关情节而形成的,其中一个明显的问题在于,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是在1916年12月,1915年北京大学的校长是胡仁源。更多真实情况在笔者考察相关档案及文献之后相继得以还原。 北洋大学创办初期设有预科。预科分为两部:第一部毕业者升入法律学门本科;第二部毕业者升入工科本科(《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一)》,天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版)。据《国立北洋大学校学事通则》(《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资料选编(一)》,天津大学出版社1991年11月版),“每年暑假期内本校(北洋大学,下同——笔者)招考预科新生一次”(第二章第一条),“学年自每年八月一日始至翌年七月三十一日终”(第一章第一条),“一学年分为二学期。八月一日至一月十四日为第一学期,一月十五日至七月二十三日为第二学期”(第一章第二条)。又《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一)》“1895年至1948年学生名录”中之“预科第四班第一部1914年入学生(三年制)”,查有“顾宝随”之名。天津大学档案馆保存“顾宝随”成绩单一页(天津大学档案馆藏,档号:1,BYXJ,4.0050),显示修学科目为英语、法语、国文、历史、伦理、伦理及心理、法学通论等七门,并民国四年(1915)、五年(1916)、六年(1917)对应的三个学年的“试验”成绩。据此可知,顾随乃于1914年夏考取北洋大学预科第一部,毕业于三年之后的1917年夏。 顾随三女之惠在《忆父亲顾随》文中有一段生动感人如朱自清《背影》般的情节,讲述的是顾随的父亲送子“投考大学时路上的一段小事情”: ……那时,故乡还没通汽车,要走两三天旱路才能到山东省德州乘火车北上。那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大风天气,在一个小客店里宿夜,客房的窗子有很宽的缝隙,冷风直吹进来。父亲当时年轻,经过一天牲口轿车的颠簸,上床就入睡了,而祖父冻得不能成眠,他怕我父亲冻得睡不好,起床与客店主人要了浆糊和纸,一个人登上桌凳糊窗缝。天太冷了,浆糊刷到窗楞上立即凝成冰糊,祖父的手敷在窗缝上,用手温暖化浆糊,待纸能粘在窗上时,祖父的手业已冻得僵直,不能握拳了,但祖父就这样用了小半夜的时间糊好了窗缝,让我父亲能够有一夜的安眠。(《长者顾随》,马玉娟、赵林涛编,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版) 在作者的记忆中,故事发生在父亲“到北京去投考大学时”。这段记载的时间和背景容有差误,但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对于故事真实性的认同和对其中父子间浓厚亲情的感动。 就读北洋大学期间,顾随参加上海中华编译社函授部举办的函授班,成为文科第一届学员。《中华编译社函授部续招新生章程》(见《中华编译社社刊》第1号,1917年2月16日印行)显示,该函授部“以通信教授造就高等职员及保存国粹为宗旨”,设文科、预科、免费科,各科均一学年毕业。其中,文科教授文学类、经史子类、诗词类、小说新闻类、公牍类等五种十八个科目。 1917年3月16日出版的《中华编译社社刊》第3号发表《夜坐忆玉妹》五言古诗一首,作者署名为“文科第二月考优等八名顾宝随”。《学生周刊》是继《中华编译社社刊》之外中华编译社发行的又一种刊物。1917年4月21日发行之《学生周刊》第2期以“随便谈谈”为题发表数则关于读书、为人、处世的“隽言”,署名“本函授部文科第一届学员顾宝随”。此时前后,顾随开始“自学为词”,只是:“先君子未尝为词,吾又漫无师承,信吾意读之,亦信吾意写之而已。先君子时一见之,未尝有所训示,而意似听之也。”(《稼轩词说· 自序》,《顾随全集》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3月版) 1917年夏,顾随结束北洋大学学业。当年12月20日出版的《教育公报》第4年第16期发布有《国立北洋大学校预科第一二部毕业学生名单》,“顾宝随”名列其中。恰在此时,“教育部会议议决,实行民国三年部令,分函本校与北京大学,使本校预科第一部毕业愿入法科学生,并入北京大学法科肄业;使北京大学预科第二部毕业愿入工科学生,并入本校工科肄业。”(《本校学科沿革略》,见于《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资料选编(一)》,天津大学出版社1991年11月版)于是,顾随由北洋大学直接转入北京大学法科经济门。 入北京大学后不久,顾随便提出改学英文的申请。1928年1月24日印行的《北京大学日刊》第54号登载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对学生顾宝随申请改科旁听的批示》(《蔡元培全集》第三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10月版): 据法科一年级经济门学生顾宝随禀称:法科课程与性矛盾,恳请改入文科英文学门旁听一节。查法科课程既非该生性之所近,应准其在法科退学,并准暂在文科英文学门随班听讲,俟学年考试后,再行核办。此批。 同日《北京大学日刊》并载有《法科教务处致文科教务处函》(《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912~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2月版): 本科经济门一年级学生顾宝随现秉由校长批准,在本科退学改入贵科英文学门,随班听讲,俟学年考试后视成绩之优劣,再行查核办理,兹将该生之名戳暨保证书等件,一并送交贵处查照办理为荷。 顾随在辅仁大学的讲堂上曾对学生说过:“余受旧传统影响甚深,而现在尚不致成为一旧的文士者,第一感谢教育部,入大学时先送到北洋大学学英文;第二感谢‘×××’,使余由想学法科转入文科;第三感谢鲁迅先生影响所得。但究竟受旧影响太深,仍不免见猎心喜。”(《顾随全集》卷七,河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这是据叶嘉莹先生当年听课笔记整理出来的一段文字。之所以说要感谢教育部,不是因为“入大学时先送到北洋大学学英文”,而应该是因教育部政策调整而得以转学至北京大学。第二个要感谢的某公,笔者曾在拙著《顾随和他的弟子》书中解释说:“或是顾随先生就读广平府中学堂时候的一位老师,至于姓甚名谁,笔记原缺,尚待查考。”(《顾随和他的弟子》,赵林涛著,中华书局2017年4月版)如今看来,当是蔡元培无疑。据滕茂椿先生回忆,顾随“常提起蔡元培先生早年对他的帮助”(滕茂椿《写在参加顾随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纪念会以后》,原刊于《河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又“对蔡先生表示出深深的感激与敬意”(滕茂椿《感恩琐忆》,见于《师者顾随》,赵林涛、马玉娟编,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版),正与这一判断相吻合。 至于顾随对外语的兴趣,或许源于其在北洋大学所受的教育和影响。《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一)》中概括北洋大学课程设置所体现的特点时提到“重视外语”,“学生要求掌握英语及第二外国语。教科书除国语外全采用美国大学原文本,中外教师都用英语讲课,用英语考试和答题,所以北洋大学学生外语水平高。”(《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一)》,天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版) 顾随非常看重外语学习,这在他给弟子叶嘉莹的信中也有充分的表达: 携去书数种,恐不能餍足足下读书之欲;但如为学习英文计,或当不无小补耶? 不佞虽不敢轻于附和鲁迅先生不读线装书之说,但亦以为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国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阔心胸,此意当早为足下所知,不须再喋喋也。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形文字外,无他途也。(1946年7月13日)(《顾随全集》卷九,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3月版) 从1918年9月26日出版的《北京大学日刊》所载《文本科本学年各门课程表》看来,英文学门修学科目有《英国史》《英文学》《英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史大纲》《十九世纪文学史》《欧洲文学史》《哲学概论》《言语学》《高等修辞学》《修辞学及作文》《演说》《谈话》等,授课的则是辜鸿铭、朱希祖、周作人、陈大齐、陶履恭、沈步洲、张福运、胡适、宋春舫、杨子馀等众多名师。 二十世纪一十年代末,正值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之时,顾随不可避免地受到民主与科学的洗礼。据顾随自述,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他深受克鲁泡特金、尼采、易卜生等人思想的影响,爱读王尔德、波特莱尔、安特列夫等人作品。发表的文章,目前只见《北京大学日刊附张》第233期(1918年10月22日)和第235期(1918年10月24日)“歌谣选”栏目所载“文科英文门顾宝随君来稿”、通行于直隶清河与山东临清等地的两首儿歌。 1920年夏,顾随结束求学生涯,继而走上寄托终生的三尺讲坛。笔者于北京大学档案馆查得一份1920年的《北京大学毕业同学录》(北京大学档案馆藏,档号:MC192004-1),每页印有学生头像及身份信息。英国文学系毕业生顾宝随,头戴礼帽,架着一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浓眉阔口,少年英俊。这,也是现今所见顾随惟一一张没有蓄须的照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