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编辑家 沈苇窗 屈指一算,沈苇窗先生去世已廿七载,如今尚在,当是百岁寿星耳。犹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共樽前于雪园,两鬓添霜,头已微秃,目略有神而欠采。齿及《大成》景况,沈老道:“《大成》跟我早已连成一体,我在,它在;我亡,它亡。”语多感慨。沈老好忆往,陈年旧事骨碌碌抖出来,好比一部南来沪上文人雅士交谊史。沈老说得兴奋,小沈听得入神。 沈苇窗,祖籍浙江桐乡乌镇,一口苏白说得比苏州人更地道,不少人误以为他是上海人,他却谦说:“讲地道,我不如西城老弟,侬是真真正正格上海人!”听之汗惭。我的上海话,不外如是,夹杂宁波口音,大不如他。九十年代我主编《花花公子》中文版,月刊工作繁忙,少有联系,偶然一通电话,敬问安康外,多问及《大成》近况。沈老道:“马马虎虎,有得做,总归要撑落去,侬讲阿对!”言语欷歔有原因,一是读者渐少,二是老作者家凋零——陈存仁去了,高伯雨走了,南宫搏逝了,一个接一个,仅靠陈蝶衣一人独撑,何能济事?我婉言安慰,他回道:“自家事体,自家晓得,嘎样落去,说勿定早晚要上排门板。” 苗头不对,转话风,谈戏。果然奏效,兴致来了,打梅兰芳,到马连良、麒麟童,再到俞振飞,滔滔不绝。谈了逾半小时,余兴未了,叮嘱我:“做文章,一定要懂戏曲。”唷!难怪《苇窗谈艺录》写来丝丝入扣,妙到毫巅。我问俞振飞真的那么好?哈哈笑:“当然不赖。不过,顾传玠勿输拨伊。”当年俞、顾二人并称,不分轩轾。 沈老乃昆曲大师徐凌云的外甥,从小亲炙昆曲,所说自有根据。沈老幼习医,毕业于上海中国医学院,有志悬壶济世,南下香港,本想以此谋生,可香港早有四大名医:丁济万、陈存仁、朱鹤皋、费子彬,杏林泰斗,难以比肩,可幸在上海时期,曾为金雄白的《海报》撰稿,于是重操故业,投稿报章,并在丽的呼声金色台充当戏剧顾问,生活尚可对付过去。 时来运转,七十年代偶遇开鹤鸣鞋帽店的杨抚生,相谈翕如。杨抚生是一个生意人,开了“人人”和“大大”两家百货公司,生意不错,为宣传业务,出版了《大大》月刊,这是他第一本经手的杂志,跟沈老无涉。我曾为《大大》写稿,是翁灵文所荐,写了一篇《东洋刀剑谈》。《大大》月刊大三十二开本,封面四色印刷,可惜销路平平,杨老板兴致索然,想要停刋。沈苇窗得知,就怂恿他不妨换过新风格出版一试,盛意拳拳,杨老板点头答应。于是沈老一力独挑编务,大事改革内容,改名《大人》,以文人逸事、宦海史料作为主打,一声号令,海派文人纷纷拔刀相助,名家荟聚,猛稿如林。 沈老胞兄沈吉诚(人称老吉),人面极广,在上海时拜入杜门,精伶过人,人称“小抖乱”。到了香港,海派交际,在文化界、电影圈、马场都十分吃得开。老吉喜欢赛马,更精于此道,熟悉马圈人士,于是乘势编了一本《老吉马经》,这是香港赛马史上第一本马经,老吉因而成为香港马经宗师,后继者如蹄风、韦耀章等,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跟骑师陶柏林、洪燮康,俄籍练马师皮罗夫、苏芬诺夫十分相熟,因此贴士准绳,销路大开。沈苇窗灵机一触,要老吉写马场轶事,于是《马场三十年》始载于《大人》月刋,打战前赛马到战后,历史横跨三十年,绿茵场上马奔腾,骑师挥鞭力驱策,人物栩栩如生,情节扣人心弦,读者争相追读。惜乎寿命不长,仅办了四十二期,七三年十月即告寿终正寝。原因听说是沈老跟杨老板在广告佣金上,发生了意见,深觉受欺,拂袖而去。 《大人》停办后,沈老意兴阑珊,可一班海派作者劝他继续办下去,并且愿意暂不支稿费,助他一臂之力。盛情难却,匀出私蓄,同年十二月创办了《大成》杂志。《大成》的编辑路线跟《大人》了无异致,“聚文史菁华及艺术大成”,同样是传记、掌故、文化、艺术为主,有了前头《大人》的编辑经验,唱独脚戏的沈苇窗,应付编务,更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大成》版面悦目,内容丰富,远超《大人》,尤其是每期封面,统由巴蜀大画家张大千绘画,寥寥数笔,山水清幽,花鸟灵动,读者焉能不爱不释手?作家阵容,那就更胜《大人》多多矣,名家八方荟萃,各展文釆,粗略算算,便有:儒医陈存仁,掌故大王陈定山、芝翁、林熙,词王陈蝶衣,广东才子吕大吕,历史小说大家南宫搏……喔唷,差点儿忘了,还有我这个小不拉子。 按理嘛,我跟《大成》大缆都扯不拢,这就不得不提我的世伯翁灵文了!老翁是父亲的老朋友,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他们同在一个抗日话剧团工作,老翁当男主角,家父负责布景设计,时剧团团长就是后来外交部部长乔冠华。七四年初夏,我从日本回来,求职不遇,身无分文,翁伯伯介绍我为《大成》写稿,我听了,吓一大跳,《大成》名家如林,且尽是饱学之士,我这个小毛头,肚子里倒吊无半滴墨水,何能得列门墙?翁伯伯用京片子道:“论文笔,你拍马未能追上那些老前辈,可你可以从日本书籍、杂志找一些有关中国传记的资料,改写成中文应应景嘛!沈社长定会乐意采用!” 一为兴趣,二为糊口,我从日本书籍上找到山口淑子(李香兰)的传记资料,立事编译,写成《一代奇女士李香兰》,交由翁伯伯送呈沈社长苇窗先生。本不存任何奢望,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翁伯伯邀我到九龙佐敦弥敦道上的北京酒楼午饭。到埗后,房间里已聚拥了十多人,我一眼就认出苇窗先生,穿了一袭深灰色西服,领脖子上结上枣红领带,温文儒雅,举止潇洒,有民国雅士之风。经翁伯伯作介绍后,他用上海话对我说:“沈先生,侬篇讲李香兰价文章,我拜读过了,写得勿错,下一期刊出,希望侬多点来稿。”社长扶掖,小巴拉子自此成为《大成》最年轻的作者,阿拉侬,全是上海同乡,亲昵无间。 只是后来我跟沈社长发生了一些小误会,从此没再为《大成》供稿。直至九二年,因为有篇文章涉及京剧,文中有关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的排名次序,只好硬着头皮致电沈社长讨教。沈老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详为解说。旋约定翌日茶聚,多年阴霾,一扫而空。越三年,中秋前夕,苇窗先生离世,享年七十七,《大成》亦随他而去。撙前故人尚在,愁思必随风逝,愁思断不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