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陶渊明 齐梁时代的文化大师沈约撰有《七贤论》,略谓“竹林七贤”乃是一个以嵇康(字叔夜,224—263)、阮籍(字嗣宗,210—263)为中心,其余五人为参加者的喝酒避世的集团。文中有些提法同早先有关文献的记载略有出入,例如他说山涛(字巨源,205—283)是后来“悦风而至”的,便不恰当。《世说新语·任诞》云:“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之‘竹林七贤’。”可知山涛是七贤集团得以形成的核心人物之一,实与嵇、阮并列,为三巨头之一。 沈约此文章全用散句,议论雍容,颇有见解,富于启发性。例如其中说“酒之为用,非可独酌,宜须用侣,然后成欢”,就是一句很中肯而重要的话。在中国古代传统的观念里,饮酒是集体主义而非个人主义的,这正可以解释“七贤”何以会结为一个群,也可以就此推知后来东晋的著名隐士陶渊明有何创新。 陶渊明饮酒既乐于“用侣”,同朋友、老乡们一起畅饮,这种社交活动,他乐于参加;但他更喜欢独酌,一个人自得其乐,这时根本不需要什么群。这后一个方面,乃是陶渊明超越流俗的表现之一,只要读一读他的《连雨独饮》一诗就很容易明白: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陶渊明饮酒的心得之一,是说独饮的妙处在于醉了以后可以暂时同平时的自我告别,抛弃旧有的感情(“试酌百情远”),忘记身外的一切(“重觞忽忘天”)。尽管那一切仍然存在,客观世界并没有变化(“天岂去此哉”),但这种暂时的告别仍然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时可以神游八极,无远弗届(“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摆脱肉体的束缚,仅留下自由的心灵(“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在那些阴雨连绵下个不停的沉闷日子里,陶渊明独自饮酒,思考人生自由的问题,写下这首诗。陶渊明深刻地体会到,虽然饮酒不能成仙,也不能改变客观状况,但可以借此获得陶醉,暂得休息,精神进入自由王国。要之,独饮最便于获得个人的心灵自由,尽管这只不过是短暂的虚幻的自由。 沈约在《宋书·隐逸传》里为陶渊明立过传,其中特别提到晚年的陶公把青年朋友颜延之送他的二万钱“悉送酒家,稍就取酒”,这指的正是取酒回家独饮。该传中又载,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江州太守王弘送的酒一到,他立刻动手就在菊花丛中独酌,一直喝到微醺才回到屋子里去。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早就有这样两句:“引壶觞而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可见他不追求热闹,无待于“用侣”,而一向乐于享受孤独的自由。 是不是可以说,就文化史的意义而言,是陶渊明开拓了自斟独酌之风。此后到沈约在文坛上活动的齐梁时代,陶式独饮仍然远未形成时尚,更往后著名的诗仙酒仙李白曾以《月下独酌》为题写过四首诗,其一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可见到盛唐时代,李白还是更习惯于“用侣”。这一回他实际上是在“独酌”,但还是幻想要招致遥远的月与虚幻的影来做陪客,以便三人成众,一起行乐。李白原是高人,而陶渊明之大大超前,更由此可见一斑——他乐于自由自在,不需要什么陪客。 (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