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形而上与虚拟:多元宇宙作为元叙事 依神话学的眼光看来,人类早就围绕着宇宙观(Cosmology)的问题开展了神话描述之旅,或者说宇宙观一直是一个关乎人类存亡大计的“元问题”(Meta Problem)和“元叙事”(Metanarrative)。“宇宙”概念本身就有包罗万象、本于太一的含义,而人之于宇宙的关系则是神话表述的核心问题。有关这一点,人类社会古往今来的各个族群都有相关思考与表述,其思想本质并没有显著的鸿沟。我们试看几个例子,以管窥人类形形色色的对包含着现实生活世界的“宇宙”的描绘。蒙古族卫拉特人神话中讲,“天将要形成,地将要生长,人将要投胎”的时刻,宇宙蒙受洪灾,蓝色天水中露出原为天梯的须弥山之尖顶,神利用火烧成灰创造大地,使天地分离重建新世界。湖北天门的汉族神话说,神因为人类时常攀爬天梯到天界游玩,不堪其扰,于是断绝天梯,向人间播撒庄稼,人类有了活干就再也没时间玩耍了。在这两个口承神话案例中,人类都清楚地认识到自身的孱弱与渺小,但又不懈致力于探究自身世界之外的宇宙,并体现出连接不同宇宙的诉求。 在更大范围的古典神话案例中,多元宇宙的观点也不乏其例。玛雅人的神话中阐述了五个“宇宙期”,前四个宇宙期皆因灾变而终结,第五宇宙期,众神聚会,希望创造和平的新世界,并以自己为牺牲换来人世的运转,使人之于世成为可能。人被称为“马克瓦尔”,即“凭借业绩所获”之意。这种将人类以何种方式出世立世放置于宇宙转换的时空架构中的思想,某些方面与元宇宙所构筑的人类新身份不谋而合。苏美尔人的创世史诗《吉尔伽美什》中讲述了天地分离神话,对此,亚述学家克拉莫尔(Samuel Noah Kramer)提问道:“天空与大地是按照构想被创造的吗?”从另一块泥板中可见,苏美尔人认为天地乃(拟人化的)原初瀛海的创造物。无论是造物还是虚拟,都是人类的想象力的表征,充分表明人类从未放弃想象、设想、构想一个更优化的和可栖居的“宇宙”。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物理世界中从未有一个像元宇宙这样的“造物”如此接近神话中诸神创世的场景。在董浩宇、陈刚的研究中,元宇宙由以下要素构成:社会与空间属性(Social&Space),科技赋能的超越延伸(Technology Tension),人、机与人工智能共创(Artifical,Machine&AI),真实感与现实映射性(Reality&Reflection),交易与流通(Trade&Transaction)。这一图谱显示的文化构造,乃由一个既有宇宙中的主体抵达并穿梭于另一宇宙,延伸、连接、创造、映射、交互、去中心,都成为关键节点。无论是娱乐、行政、贸易、社交,还是艺术、文学、教育、竞技,元宇宙都为其提供了一个平行的可及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当前这种辅助性的互联网,不是文学中的太虚幻境,也不是宗教中的黄泉冥界,而是人可以同时生活于其中的第二现世。当然,这种多元宇宙所构筑的生存语境/场景,就人类思想史而言,并非现代科技的新发明,乃是既有思想架构的信息技术实现方式。在其他的人类生存语境/场景中,也有类似的多元宇宙构造。在笔者所熟悉的云南哀牢山区哈尼族的神话中,混沌宇宙中的母神创造了第一重宇宙供诸神栖居,诸神又创造了第二重宇宙供人间万物生活。在哈尼族的稻作文化中,高峻绵延的哀牢山本身就是一个微观宇宙,森林、梯田、村落、水系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的世界体系,天神时常降临人间共度稻作仪典。农人身故后亦需经由仪式返回祖界——口承族史中的黄金国度“诺玛阿美”。多重宇宙标记了每一个哈尼稻农的生命坐标,他们的文化实践主体从生到死都不会只栖居于单一世界里,而是在虚实之间双向穿梭,完成实现生命意义的旅程。 和“形而上”(metaphysical)概念一样,元宇宙也共享“meta”这个源自希腊语的词根,意为“后出”或“超越”。从这种话术来看,元宇宙是想要创造一个超越现有互联网的新天地,于是VR/AR、区块链、脑机接口、5G/6G、人工智能、物联网、Network、量子计算等后起技术就成为造天地的天将们。倡导者希望打造一个去中心化的、超越物理世界的、高交互性的社会系统。“虚拟”是元宇宙的核心语境或典型场景,但虚拟不可能完全超脱物理世界,也即元宇宙不会是一个形而上的宇宙,就像天堂、祖界那样。这就是元宇宙的悖论,一方面要脱实向虚、万物互联、沉浸线上,但另一方面支撑这种“空中楼阁”的又都是现实物理世界的一根根支柱——就像神话里的撑天柱。 元宇宙不是一个形而上的世界,但是它有可能动摇当前这种基于物理世界的哲学。虚拟生活给人类自身和社会带来的改变,必然要求经验、意义、价值同步更新。这也暗合了同样共享meta词根的“隐喻”(Metaphor)一词的那种“带来改变”的意义,元宇宙在社会文化层面上的可能世界早就蕴含于神话的隐喻中。“隐喻”也恰恰是高度关注宇宙科技与电子传媒的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神话学里的关键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