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钟敬文 民俗学 原标题:钟老的两句话 钟敬文先生不遗余力提携后辈,不愿一枝独秀,只盼民俗学百花园里满园春色 不知不觉地,钟敬文先生离世竟已整整20个年头了。在他临近生命终点的最后一段时光,我有幸参与陪护,受益良多。这位世纪老人饱经沧桑,一生育人无数,在众多学子心中是北师大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化身。这些年来,他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眼前浮现,而他闲聊中对我说过的两句话,更被我奉若箴言,对我的学术人生有着深刻影响。 时光回溯至20世纪90年代末,忽然有种说法在山东高校广为流传:没有硕士以上文凭的教师,将被剥夺教学资格,分流改行。在我任教的山东艺术学院,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年轻老师数年内若无硕士以上学历,将安排到学校伙食科或保卫处上班。我自觉很难被算作老教师,凭自个儿外语水平考研又难比登天,一筹莫展。我甚至设想过分流改行后的生活:在伙食科工作,据说有吃饭免费的福利,或仅象征性地交一点点钱,便可放开肚量饱餐;在保卫科工作,对我应该是轻松的,我长年坚持习武,正可派上用场,运气好的话还会立功受奖。几番思忖,却更觉惶恐。我自知性格内向,脸皮薄,偏偏这两种工作都需要整天跟人打交道,碰见熟人,脸往哪儿搁!不管怎么说,我开始认认真真考虑起考研的事了。 说起外语考试,那是“60后”们挥之不去的集体梦魇。少年为高考而苦读,大学为过关而苦熬,视学英语如酷刑。一时间,朋友见面即交流同一个话题:有不考英语就能入学的硕士专业吗?有没有枯燥乏味、招不起生的冷僻专业,会降低英语成绩录取?失望连着失望,我为当年大学毕业不立即考研后悔不已。惚兮恍兮,且愧且悔,时光倏忽来到2000年秋。正在北师大访学的叶涛学兄,为我带来了好消息。 叶涛兄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他下决心赴京访学一年,得以专心攻读英语,以备来年考博,并颇有信心,深觉此路可行;前一阵我将拙著《艺术民俗学》托他捎给钟老,钟老不仅仔细看了,且近期频频对人提及,多有赞誉。叶涛兄是热心人,提议带我去拜访钟老。 2000年11月一个下午,正是乍寒还暖时节,我在北师大南门与叶涛兄会合。钟老住在校园西北侧的小红楼里,三转两转就到了。小楼不高,在草木萧疏间早早显出轮廓,砖木结构,红中间白,显得朴素严整。或许是正逢课点的缘故,校园里很少有人走动,我心里激动莫名,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进二号楼,沿着木板扶梯拾级而上,记得钟老家是在二楼左侧,门是虚掩着的。叶涛兄很有节奏地叩门,并大声自报姓名,一位清癯老人很快现身,转身,施施然带我们进书房。书房不大,但一应俱全,有供主人伏案写作用的书桌、座椅,可容两三位来客坐的低矮沙发,此外就是随意堆放的书籍报刊。 整个拜访钟老的时间约半小时,我主要是听他们谈话。他们似乎是在筹备着什么活动,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印象里主要是叶涛兄的高声说笑,钟老或插几句话,或只是轻微点头。不过,这一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细节,却让我一直感动到如今——钟老题赠新出版的《历史的公正》。我注意到,他为叶涛兄题词很顺畅,轮到我的时候却稍有迟疑。我很快就明白了缘故,他其实是不记得我的名字。随后,出现了特别感人的一幕:一位头顶“中国民俗学泰斗”桂冠、誉满天下的百岁老人,因顾及一个默默无名青年学者的“尊严”,悄然挪动身位,要用瘦削的肩背遮挡我的视线,动作很小地翻看我那本《艺术民俗学》作者姓名,接下来他的动作轻松流畅了,摊开自己的书,一笔一画写上“士闪同志存览 钟敬文 2000年11月 北京”。这一幕,正在翻看新书的叶涛兄浑然不觉,却在我心头掀起惊涛巨浪,余波至今未息。 末了,钟老终于谈到我的事: “你写的《艺术民俗学》,很好的。现在民俗学发展形势喜人,正是用人之际,需要大批有志青年加入进来。” 我抓住这个机会,磕磕绊绊地说了想要读博深造的愿望,并坦陈自己英语水平很差,过关很困难。他听了,说话仍是轻声细语: “国家搞改革开放,博士考英语是必要的,国家制度还是要遵守的。做事情贵在坚持,有句老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顿觉心头一热,将一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牢记心间。一出小红楼,叶涛兄笑嘻嘻地向我祝贺:“钟老都答应招你博士了!还不赶紧办手续来访学!” 2001年秋,我以访问学者身份走进北京师范大学校园,迈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 此时钟老已入住北京友谊医院,身体久已虚弱却病因不明,按照医生的说法是“患老年性综合征”。我与几位访问学者匆匆赶去探望,开始加入轮班陪护。后来,大家认为我是钟老要特招的博士,学英语压力小,又改为我和钟老女儿钟仪大姐轮流陪护,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直到钟老溘然长逝。 这段时间里,钟老以静卧休养为主。他很爱干净,且头脑一直保持清醒,常常反应机敏如青壮年。来看望他的人很多,一般都是上午来,匆匆而来,满意而归。他总是那么温言细语,似乎一切都云淡风轻,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一丝淡漠。再看他那清瘦病弱的身躯,内藏有多少人生秘密?蕴含着多么宏富的文化能量?这是一位即将庆贺百岁诞辰的世纪老人啊!我暗自惊叹不已。 我还记得,经常有地方民俗学者请钟老支持,或是为活动写贺信,或是为即将出版的书题词。钟老对于这类事也是一丝不苟,先琢磨好语句,工工整整地写在小纸条上,再打电话约好启功先生时间,嘱我到北师大小红楼他的家中转交;过几天启先生写好了,再打电话给钟老,再安排人取走寄出。有一次办完事后向钟老汇报,他开起了玩笑:“启老命苦啊,整天不停地写字完成任务,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着!”这位百岁老人把自己逗乐了,呵呵轻笑起来,笑容绽放如天真孩童。当时我心想,您不也是被很多人惦记吗?前半生颠沛流离自不必说,近几十年民俗学百废待兴,您对各地学者的求助几乎是有求必应,视若自家要紧事。换一个角度看,您自甘之若饴,怕也身不由己吧。 早就听说钟老特别讲究生活规律,每天清晨6点必出门散步,风雨不辍,甚至成了北师大校园一景。现在他住院卧床,自然是不能散步了,不过他作息守时依旧。比如他每天下午5点,必准点看凤凰卫视新闻播报,简直是雷打不动。我问他为什么要每天看,他笑一笑说:“里面说的有真话啊!一叶可知秋。”再如,他每天要听人读报一次,但读报人可以自由选择内容,他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有时候干脆就睡着了。陪他聊天是件乐事,基本上是听他娓娓道来,永远不会把话聊死。话题当然是非常广泛的,古今中外大事小情,经他悠悠说出,都散发出一种悠远的韵味。当我意识到资料珍贵时,我就开始录音,录了十几个小时。遗憾的是,那是个老式录音机器,还没有把录音资料转出来就罢工了,直到现在还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书橱里。 即便是身卧病榻,钟老仍不忘关心我的学业,把病房当成了讲堂。记得有一天临近黄昏了,我们一老一少一卧一坐,他说: “做学问不要贪大,你艺术民俗学摊子算是铺开了,可以考虑先围绕‘作为民俗现象的艺术活动’做点专题研究。” 我顿觉眼前一亮,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啊,“作为民俗现象的艺术活动”,最典型的乡民的艺术活动,那就需要先扎扎实实地做点个案研究。再想我那本《艺术民俗学》,作为教材试图面面俱到,是多么浮泛……冬日一抹余晖,投射到病房的墙壁上,光影渐暗渐狭长,直至渺然无踪,但留下的温情却稳实而悠长。我仿佛是在久久昏睡中被唤醒的人,从此时时自警,开始了比较彻底的学术反思。而唤醒时刻所伴生的一份温情,也在我心中永远地留存下来。2005年3月,我的博士论文完成,我把“后记”写成了一篇饱含感恩之情的“厚土之歌”: 近四年来,我还有幸踏入另一方厚土,这就是我慕名已久的北京师范大学。2001年秋,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向抱病已久入住北京友谊医院的导师钟敬文教授报到。从此,病房几成讲堂,这位百岁老人以其渊博的学识与巨大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学术道路。在论文杀青的此刻,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向在人生彼岸的钟老说些什么。天人永隔,愿这篇论文是向钟老敬献的一瓣心香。 钟老常说自己是“五四之子”,是被历史惊醒的人,此后不遗余力倡导民俗学,力邀诸多有识之士奋力前行,推动民众文化走向历史中心,而历史则赠他一个百岁寿星的传奇人生,还有一顶“中国民俗学泰斗”的桂冠。钟老在80岁时,曾有这么一段“夫子自道”: 我是一个长期从事民间文学的研究和教学的人。当年轻的时候,我就热心于搜集和探讨广大劳动人民所创造和传承的文学、艺术及风俗习惯……从那以后,我立下心愿,要为祖国建立这种新的人文科学(民间文艺学及民俗学)而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 而在《拟百岁自省》诗中,他又有“学艺事功都未了,发挥自有后来贤”一句,表达对广袤深厚的民众文化的敬畏之情。其实,这也是他后半生不遗余力奖掖后学精神的真实写照。1992年庆贺钟老九十寿诞,乌丙安先生的发言满怀深情——“钟老不愿做一花独秀的出墙红杏,只盼望民俗学百花园满园春色;他不愿做耀眼的花朵,却只愿做培花的泥土,正是他真正做了70年的培花泥土,才使得今日的中国民俗学园地初具繁花似锦的景象”。2002年,纪念钟敬文先生逝世一周年,刘铁梁先生评价说:“钟老一生中最大的业绩或者说业绩中的核心是学科和人才,也就是民俗学(包括民间文艺学)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 诚哉斯言!早先我到北京次数不多,未有当面聆听钟老教诲的机会。而在他走向生命终点的短短数月里,我亲眼看见这位百岁老人,是如何抓住各种机会提倡民俗学,不遗余力提携后学,而使大江南北无数学子受益终身。就我而言,他似在不经意间所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作为民俗现象的艺术活动”等语,则如醍醐灌顶,顿觉人生澄澈。 据说钟老平生最看重自己的诗人身份,甚至希望将来在他的墓碑上刻写“诗人钟敬文之墓”几个字。据安德明兄揣测,他是将诗人视为一种生存的模式、人生的境界,借此表达与诗歌、文学的深厚关系,此说甚是有理。而我总觉得,诗在他心中,已幻化为一种独立苍宇的轻盈之姿,寄身人间,看淡世情,尘世纷扰或花团锦簇便都成了背景。即便被他视若伟业的民俗学、民间文艺学,尽管终生孜孜以求,却也不妨随高就低,超然事功。生命中有了诗,就在岁月磨洗中渐显玲珑剔透。 钟老曾言,“我们是历史之舟的搭客,也是它的划桨人”(见《学林春秋》)。我幸遇钟老引领,从民俗学的门外汉变成了学徒工,并为当一个合格的“划桨人”而从不敢稍懈。这是我永难忘记的一段经历,钟老改变了我的人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