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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余庆:贺兰部落离散问题——北魏“离散部落”个案考察之一

http://www.newdu.com 2023-03-19 爱思想 田余庆 参加讨论

    离散部落,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开拓帝业时期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关于此事,史籍直接提及的只有三条材料,分见于《魏书》的《贺讷传》、《高车传》和《官氏志》,都是简单带过,语焉不详。中外史家力求探明究竟,多有解释,但毕竟限于史料,难于说得清楚。而且史家多认定离散部落是一种具体的、统一的、规整的法令行为,按照这个标准,索证就更不容易。近年来我考虑此事,想从另外的思路和视角进行探索,看看能否得到一些可资参考的意见。对被离散的重要部落作个案考察,就是这样一种尝试。
    部落离散,总的说来是部落内外关系长期发展的结果。我不排除道武帝曾在某个时候发布过离散部落号令的可能,也不排除某些具有定居条件的部落俯首接受号令的可能,但不认为所谓离散部落主要就是如此而无其他更直接、更急迫的原因。道武帝建立帝业的重要对手,独孤部落和贺兰部落,其部落离散主要还是由于道武帝创建和巩固帝国的需要,并通过战争进行的。拓跋部当时并不是一个武力特别强大的部族实体,有些战争胜利的取得,是拓跋假手于其战略伙伴鲜卑慕容部的后燕。不过,慕容后燕最后也是被拓跋倾覆,其部民也是被拓跋强徙。值得留意的是,不论贺兰、独孤还是慕容,都是一段时期内拓跋最主要的世婚部族。也许强大的独孤部落、贺兰部落经过反复而又激烈的实力较量被分割离散了,才促使更多的部落接受离散的处置。而且还有不少部落由于本身发展条件不够,并没有被离散。上述三条离散部落的材料中见于《高车传》的一条,说到“高车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高车驻地隔沙漠与贺兰相呼应,颇为亲近,离散贺兰部时按利害关系而言理当一并离散,但毕竟还是保留了部落组织,所以史臣特为标出。我们知道还有不少部落也由于发展水平落后且于北魏无重大利害关系而未予触动,直到北魏末年才浮现于社会。如果此说不误,离散部落的近因解释,正可于诸如独孤、贺兰等部落的个案考察中求之。从现知史料中,离散部落问题也只能找到贺兰、独孤等极少数的个案可供探究。当然,史料缺乏仍是最大的困难,有些疑难之处无法一一确证,不得不出之以推测,是耶非耶,只有等待进一步的思考与讨论。
    一 贺兰与拓跋
    北魏道武帝母献明皇后贺氏,出贺兰部,部帅贺讷之妹。《魏书·官氏志》神元时内入诸部有贺赖氏,后改贺氏,为孝文帝所定勋臣八姓之一。从史料上看,贺赖于拓跋无勋绩可言而贺兰多有,所以贺赖实即贺兰,魏收不审,分列为二(1)。《魏书·外戚·贺讷传》,贺兰部“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是拓跋部落联盟中的一支强大势力。贺兰与拓跋,可在下表所列世婚中看出其间的密切关系。
    
    贺兰部与拓跋部关系转密,从平文帝(317—321年在位)时开始。平文帝妻贺兰氏(2),生长子翳槐。后来贺兰部及诸部大人共立翳槐,是为烈帝,事在329年。《贺讷传》:“祖纥(3),始有勋于国,尚平文女。”贺纥之子贺野干,尚昭成帝女,即贺讷及献明贺后之父。贺兰部既是烈帝舅部,又是道武帝舅部,对于拓跋部及其部落联盟事态能起重大作用,是不成问题的。
    昭成帝建国三十九年(376),前秦来攻,拓跋部落瓦解,昭成帝避走阴山之北。《献明贺皇后传》谓贺后“与太祖(珪)及故臣吏避难北徙”。北徙阴山,就是求庇护于贺兰部。《贺讷传》:“昭成崩,诸部乖乱,献明后与太祖及卫、秦二王依讷。”据《序纪》、《献明贺皇后传》以及《昭成子孙传·寔君传》考之,昭成帝实际上是北走不成,还至云中暴死,而非“昭成崩”后始有贺后北走依讷之事。拓跋“诸部乖乱”之时,漠北的“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钞,不得刍牧”。这是在北奔中遇到的情况。昭成帝、贺后因此返回云中。“卫、秦二王”,分指卫王仪与秦王觚。昭成北走、南返、暴死,在建国三十九年十一月至十二月,是很匆遽的事。此后贺后携子珪南投独孤部,停驻达九年之久。
    献明贺后是昭成灭国至道武复国这段时间内拓跋部的一个重要人物。贺后与拓跋珪居独孤部日久,385年八月,因独孤部帅刘显之逼,遁归贺兰部。《贺讷传》谓讷“遂与诸人(按指诸部大人及讷兄弟)劝进,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以其年(386)为登国元年。贺讷其所以拥立道武帝,自然与妹贺后有重要关系。
    《献明贺皇后传》有“后少子秦王觚”之文,而《昭成子孙·秦王翰传》又说觚是翰子。唐长孺先生认为“当是献明太子拓跋寔死后,贺氏收继为翰妻所生”(4)。周一良先生则以“翰死时贺氏犹未生,或尚在襁褓之中”,判定贺氏于寔死后嫁寔弟翰而生觚之事为不可能(5)。他据《晋书·苻坚载记》以道武为昭成之子的记载,谓寔死后昭成帝取媳贺氏婚之,生秦王觚。拓跋灭国后什翼犍、拓跋珪事迹龃龉不合处甚多,难于尽考。盖北俗于烝报之事无所嫌疑,贺后再婚生子,于她在拓跋部中地位无碍。反之,再婚多子使她得以更长久地在拓跋部中发挥影响,则是不疑之事。
    贺兰与拓跋复杂的婚姻关系与复杂的政治关系,决定了在拓跋创建帝业中贺兰既是极为重要的助力,也是纠缠不清的对手。
    二 贺赖头徙平舒与贺讷总摄东部
    这个时期,贺兰部落主要驻在阴山以北至意辛山一带,即今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境内塔布河及其西北。但是部落活动,有时及于代北地区。
    前秦灭代后,将少数有影响的拓跋人物带回长安,将拓跋部民分处于黄河北段的东西两边,委独孤部大人刘库仁和铁弗部大人刘卫辰分统,刘库仁地位在刘卫辰之上。独孤部活动区域以善无(今山西右玉境)为中心。善无及以东广大地区,东汉以来有大量乌桓渗入,并且向西蔓延。汉、晋都设有护乌桓校尉以为监护。拓跋部兴起时,此地乌桓已不存在严格的部落组织。西晋都督幽州诸军事护乌桓校尉卫瓘,曾贿赂居于拓跋部的乌桓王库贤,使“沮动”拓跋诸部落。
    拓跋部本来很重视水(桑干河)支流于延水(今洋河)流域乌桓聚居的宽阔地带,这里是拓跋部联系或者扼阻东部鲜卑的要道(6)。前秦灭代后无力用氐人直接控制这一地区,不得不利用贺兰为己所用。这使我们得以理解《贺讷传》的如下记载:前秦以“讷总摄东部为大人,迁居大宁(今河北张家口),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苻坚假讷鹰扬将军”。独孤刘库仁,当时也被视为乌桓。用贺兰监护乌桓,拓跋统治时期曾实行过,贺讷之父贺野干曾居东部大人之任。前秦正是重用旧法,用贺兰部力量扼守这条通向东部幽州地境的要道。以贺讷“恩信”同刘库仁相比,说明此处是乌桓人聚居之区,而贺兰在此也有过影响。
    如上所述,前秦灭代以后的战略部署是:俘虏少量拓跋贵族而优遇之;令独孤、铁弗二部分统黄河东西两边的拓跋部众;令贺讷总摄东部防务,实际上是制衡受苻坚之命统领代北拓跋的独孤部。——这就是苻坚建立的代北地区新秩序。其中贺讷之任既控幽、并东西通道,又扼高原及谷地上下要冲,监护作用尤其重要。
    此前,昭成帝建国二十年(357),当前燕慕容儁光寿元年,有“匈奴单于贺赖头率部落三万五千降于儁,拜宁西将军、云中郡公,处之于代郡平舒城”(7)之事。贺赖即贺兰,为西晋入塞北狄十九种之一,故贺赖头笼统地被称作匈奴单于。部落三万五千,《资治通鉴》作三万五千口,当得实。平舒城在祁夷水(今壶流河,桑干河支流)畔,今广灵境,其时,代郡郡城就在平舒城正东偏北。贺赖头部落徙居平舒,是值得注意的事。
    淝水战后前秦崩溃,后燕代兴,此处情况出现变化。《资治通鉴》晋太元十二年(北魏登国二年,387)三月,“燕上谷人王敏杀太守封戢,代郡人许谦逐太守贾闰,各以郡附刘显”。刘显,独孤刘库仁之子,杀库仁弟眷而为独孤部大人,曾逼迫居独孤部的贺后母子遁归贺兰部。其时“刘显地广兵强,跨有朔裔”(8),而道武此时初即王位,力量还很微弱。上谷的王敏和代郡的许谦反燕,均附独孤刘显。《资治通鉴》又载,同年,“燕赵王麟讨王敏于上谷,斩之”;第二年三月,“燕赵王麟击许谦,破之,谦奔西燕。遂废代郡,悉徙其民于龙城”(9)。显然,慕容麟“悉徙”代郡民于龙城,当包括三十年前的前燕时期由贺赖头率领居于代郡平舒城的数万贺兰部民在内。至于此部民之统领者是否还是贺赖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贺赖头降燕居平舒城,王敏杀上谷太守,许谦逐代郡太守,燕废代郡并悉徙其民诸事,有助于说明如下问题:
    (一)平舒城以及代郡所在的祁夷水附近,适宜农牧,是水流域发展较早的地方(10)。前燕以来降的贺赖(贺兰)部民居此,相当于《贺讷传》中的“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只是作为“匈奴单于”的贺赖头似乎尚未同于编户,仍然统领着贺兰部落。前燕拜贺赖头为宁西将军,封云中郡公,当有利用其所统部落力量,令其为前燕看守西部自代郡至云中郡这一习称为代北地区的目的,而代北正是后来北魏统治的主要区域。可以想见,那时前燕是宁愿看重贺兰部,而不信任什翼犍所统领的拓跋部的。这与西晋卫瓘居幽州刺史、护乌桓校尉时,以其西部地区的乌桓督察代北拓跋力微的形势,甚为相似。从这个角度审视,与贺赖徙平舒约略同时,贺兰部贺野干出居拓跋部东部大人,此二事似乎有所关联,只是无资料直接证明贺野干与贺赖头的实际关系。
    (二)前秦灭代,委贺兰部帅贺讷(贺讷就是贺野干之子)总摄东部为大人,居大宁,其军事任务是自西临东,为前秦守。同时,以南的平舒城,正有贺赖头率领贺兰部的三万五千之众居驻,其军事任务本来是自东临西,为前燕守。前秦既灭前燕,平舒贺赖部的作用始发生变化。贺讷居大宁时,贺赖也当在贺讷总摄范围之内。这也许是前秦命贺讷“总摄”的目的之一。大宁贺讷的贺兰部,与平舒的贺赖(也是贺兰)部遥相呼应,实际上起着由贺兰绥抚乌桓、并扼阻慕容燕从北道自东向西入侵的作用。这反映此时北道的关键掌握在贺兰部之手。
    (三)贺赖头降燕而不亲燕,当许谦逐代郡太守贾闰、归附独孤刘显时,未见贺赖部有抗拒许谦的举动。而且,贺赖部在许谦举郡归附独孤刘显仅仅一年以后,就被燕军逼迫迁出此一地区,估计是慕容对贺赖部有所猜疑,而且由于贺讷在近而猜疑日甚之故。
    (四)贺赖部被徙,贺讷也未必能安居摄东之任。代北东部形势变了,但此处的战略地位仍旧。登国元年,道武邀约后燕之师大破与之争位的窟咄于高柳,这是拓跋引慕容入代北之始。二年,道武破独孤刘显,也引慕容为助。三年,道武命王建讨斩降燕的刘显弟亢泥于乌桓聚居的广宁。凡此诸役,皆深具战略意义,而行军作战就在东部,必得经过大宁。居大宁总摄东部的贺讷,想必已撤回阴山以北去了。
    (五)在拓跋复国前后,代北地区既有独孤部刘显坐大,又有贺兰部贺讷兄弟功高难制。往后道武帝在树立帝业的过程中,与独孤、贺兰产生矛盾,在所不免。正是由于这种形势,导致道武帝强制分割离散贺兰部,也强制分割离散独孤部,不如此道武帝就找不到前进的道路。
    三 道武帝离散贺兰诸部落
    前秦既溃,代北政治秩序破坏,部族关系势必重新组合调整。385年独孤部帅刘眷破贺兰部于善无(11),这当是北面的贺兰部势力向独孤部中心地区渗透,导致独孤部的反击。就在此年,刘显取代刘眷,寄居独孤部的贺后母子北奔贺兰。登国元年(386),道武即代王位后,始归盛乐。同年,道武复避由长子北上争位的窟咄而北走贺兰部,贺兰庇护道武,更显示其实力的突出。接着,不遑宁处的道武帝引后燕兵力由东而入,破窟咄而收其众。原由贺讷扼守以防慕容的代北东部地区转而向慕容开放,出现了拓跋与慕容的短期结盟。登国二年、三年、四年,道武帝几度亲赴赤城。赤城在今北京延庆之北,属慕容势力范围。《水经注》记载,今延庆附近有道武帝庙,当与此时期道武帝连年东行活动到此以处理与慕容诸事有关(12)。道武帝庙出现在此处,是拓跋、慕容结盟的证据。拓跋、慕容结盟,最先是为了对付窟咄的北进,往后则是针对贺兰。
    登国四年,道武袭击在漠北的与贺兰部关系密切的高车诸部(13),意在包抄贺兰。《贺讷传》:“及太祖讨吐(叱)突邻部,讷兄弟遂怀异图,率诸部救之。帝击之,大溃,讷西遁。”《太祖纪》:袭高车诸部落,大破之,“贺染干兄弟率诸部来救,与大军相遇,逆击走之”。这是拓跋、贺兰直接冲突的开始。五年,道武帝与慕容麟合击贺兰、高车诸部于意辛山。稍后,铁弗刘卫辰又袭贺兰,贺兰部请降于拓跋,“遂徙讷部落及诸弟处之东界”(14)。我们取前贺讷曾总摄东部事与下年慕容麟攻破赤城事合观,此“东界”的具体地点当在大宁与赤城一带,今河北省北境。这又是由于贺讷曾有过率领贺兰部居大宁总摄东部十年的历史缘由之故。如果把上述登国三年慕容麟尽徙代郡民于龙城,其中当包括贺赖头所领部民之事,视为贺兰部第一次被强制迁徙的话,这次“徙之东界”就是第二次了。
    登国六年,贺讷兄弟内讧,后燕“兰汗破贺染干于牛都”;慕容麟“破贺讷于赤城,禽之,降其部落数万。燕主垂命麟归讷部落,徙染干于中山”(15)。贺染干被强徙中山,当是贺兰部第三次被徙事件。至此为止,贺兰部绝大多数部落已被强制迁徙定居,但是贺讷本人似尚领有部落。
    此后,贺兰部更趋衰败。道武帝用兵于中原时,贺讷从征。皇始二年(397)魏军败于巨鹿柏肆之后,《魏书·庾业延传》谓“贺兰部帅附力眷、纥突邻部帅匿物尼、纥奚部帅叱奴根等闻之,聚党反于阴馆”(16),庾业延率万骑“殄之”。此事同书《太祖纪》、《高车传》以及《资治通鉴》所记略同,似乎被殄者是贺兰、高车在阴馆的游离部分。又皇始三年,从征中原有功拜广川太守的贺卢(贺讷之弟),袭杀冀州刺史,逃奔南燕,遂随南燕湮没。贺卢即前注所引《宋书》、《晋书》的贺赖卢,他奔南燕当有贺兰部落随同。至此,道武帝舅贺讷、贺染干、贺卢三人中,只剩下贺讷一人,据《贺讷传》,此时贺讷已无所统领,而且后嗣无闻。道武舅氏中还有一个贺讷的从父兄贺悦,待道武“诚至”有加,得到道武善遇。贺讷、贺悦的部民,自然也被强制离散,分土定居了。这是第四次离散贺兰部落,也就是现知的最后一次。
    四 贺兰部落离散以后的余波
    从贺兰部的个案看来,离散部落是一个激烈、复杂而又往往出现反复的过程,主要手段是战争。而且,主要的对手已被迁徙离散之后,编户而居的昔日的部落民未必能立即安于其处,昔日的部落帅未必不图恢复部落权力,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再酿事端的可能性是难免的。贺兰部落即有其例。
    《贺讷传》于讷从平中原以后说:“其后离散诸部,分土定居,不听迁徙,其君长大人皆同编户。”这是离散部落的几项具体内容。《贺讷传》接着说:“讷以元舅,甚见尊重,然无统领。以寿终于家。”《贺讷传》叙事次第如果准确的话,贺讷部众离散,似乎是在皇始、天兴年间。这是直接说到北魏离散部落之事最重要的资料之一。其实这只是就贺讷一人所统,而不是就与拓跋关系密切的各个贺兰部落,更不是就贺兰部整个部族而言。本文上面所说登国年间贺赖头徙龙城,贺讷兄弟徙“东界”,其中的贺染干又徙中山,都是贺兰部被分割离散的几件大事。稍后贺力眷叛于阴馆,贺卢远走南燕,看来是对道武帝离散贺兰部落的抗拒,但他们所统从此也在历史上消失了。最后就是对贺讷、贺悦的处置。贺兰部被分割离散的过程,在前燕、后燕和北魏时期都在进行,不过决定性的行动是北魏道武帝采取的。
    从北魏历史看来,离散部落是拓跋部落联盟发展为专制国家所不可少的一个措施。如果拓跋部不是处在这一向专制国家飞跃的阶段,如果拓跋本身也只是作为部落而存在,就无力离散从属诸部落,也没有从属部落需要由拓跋来离散。离散部落之举更要求被离散的部落具有相应的社会条件,使部民能够改变世代相承的游牧习俗而定于农耕或半农半牧,使部落帅能够全部或部分放弃部落特权而同于编户齐民。对于所涉部落来说,这是一次社会大变革,不大可能由哪一个君主任意地以一道政令加以实现。复国之初的道武帝,更不具有这种权威。从另一方面来说,并不是所有部落都具有转向农耕的最必需的社会发展条件,都可以分土定居而不再图迁徙。靠军事征服而并不稳定的北魏社会中,总有一些对拓跋无碍或粗犷难驯的部落不在拓跋注目之列而未被强制离散。它们循自然规律逐渐演化为编户齐民往往需要长得多的时间。六镇兵起以后,有那么多部落领民酋长参与,浮现到社会表层,例如秀容尔朱荣,说明以前道武帝离散部落之举,范围毕竟是有限的。这只要读一读周一良先生《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的著名论文就可明白(17)。还有,部落离散也往往不能一次完成,而是需要武力监督,反复较量,对强大的部落尤其是这样。上举贺兰部落离散就是一个典型个案。
    十六国的某些国家中,统治者强制迁徙被征服部落于指定地域,本非罕见之事,但是却没有一国曾把离散部落分土定居当成具有国策性质的大事记录下来,与拓跋史不一样。我想,这是由于拓跋曾以部落联盟首领地位,与四方附国部落共处于代北地区长达百年之久,有些部落与拓跋更是结成特殊关系,不容拓跋部从部落联盟共主转向专制君主地位之故。其实,有些国家其统治者称帝以后,也存在前此共处的部族部落首脑间的权力之争,但多是以当权者内乱形式出现,结果是酿成一场一场的大屠杀。从这个角度说来,拓跋与诸部得百年共生之益,其离散部落之举毕竟还算文明一些。
    贺兰部本来“有部众之业,翼成皇祚”(18),因此贺讷得列入《魏书·外戚传》之首。贺兰部落离散以后,在一个时期内,部民大概还是聚族而居,昔日的部落贵族也可能在墟落间继续享有威信,暂时保有某些特权。高柳郡的安阳(今河北阳原)(19)是贺兰部落离散后其部民在代北的一个聚居点。安阳贺兰部民从何而来,难于确言。一种可能是贺讷或贺悦原来的部民,另一种可能是天兴元年(398)“徙山东六州民吏及徒何、高丽杂夷”(20)于京师时将原徙中山的贺染干部徙来。也可能还有别的来源,或各种来源都有(21)。在往后的历史中,贺悦的后人与安阳的贺兰部民确有关系,所以我疑贺悦部民被指定定居于此。
    天赐六年(409),平城发生了清河王绍与道武帝所定继承人齐王嗣争位的大事。是年六月道武帝死。据《魏书·清河王绍传》,“肥如侯贺护举烽于安阳城北,故贺兰部人皆往赴之,其余旧部亦率子弟招集族人,往往相聚”。肥如侯护,即《贺讷传》的肥如侯泥,为贺悦之子,贺讷从侄。贺护袭爵居平城,当然同贺讷一样无所统领。《贺讷传》谓道武帝死,“京师草草,泥(护)出举烽”云云,当然是指自京师外出,举烽告警。绍传所说“其余旧部”,似指在安阳附近的原贺悦部民以外的贺兰旧部,也可能还有贺兰以外被徙于此的其他部民。
    同明元帝拓跋嗣争位的清河王拓跋绍,是道武帝贺夫人所生,此贺夫人亦出贺兰部,而且是道武帝母献明贺皇后的胞妹。《清河王绍传》云:“初,太祖如贺兰部,见而悦之,告献明后,请纳焉。”所以此次争位事件牵涉贺兰部民利害至巨。天赐末年,道武帝死前不久,贺夫人有谴被幽禁,道武将杀之。这是清河王绍为乱的直接原因。据《资治通鉴》,绍乱时年十六,则绍生于登国九年(394),其时贺兰部已多有分割迁徙。贺护出举烽火,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与贺兰部的命运有重大关系。举烽目的可能是为了助绍,也可能是为了助嗣。我认为从事件的前前后后看来,贺护在当时朝野汹汹人怀异志的情况下举烽于贺兰部民聚集的安阳,更像是为了保护贺兰部而采取的戒备措施,所以贺兰部民一时云集。由于局势迅速得到澄清,举烽聚族也就立即罢散。后来明元帝赐绍及其母贺夫人死,贺护却没有因此事被追究。
    清河王绍弑其父道武帝,闭宫门,从门扉间谓群臣曰:“我有父,亦有兄,公卿欲谁从也?”群臣惊愕,“惟阴平公元烈哭泣而去”。这是《清河王绍传》的说法。元绍公布道武帝死讯,要挟群臣在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可能的继承人中拥护他继承帝位。因此,“我有父”之说不可解。《资治通鉴》录此,作“我有叔父”,而叔父即下文“哭泣而去”的阴平公烈。阴平公烈是卫王仪之弟,秦王觚之兄,据考与道武帝同为贺后所生的兄弟(22)。因此,元烈、元绍都是贺兰部之甥。元烈、元绍之母,在贺兰部是亲姊妹;元烈、元绍,在拓跋部则为亲叔侄。元绍视元烈为道武帝可能的继承人,是因为绍知道拓跋君位本有兄弟传承的旧俗;而元烈“哭泣而去”,则是由于他面临道武被害的事实和他自己的尴尬处境感到震惊的缘故。
    齐王嗣是在其母刘皇后被赐死条件下立为皇位继承人的,这是最早见于记载的子贵母死之制的实行。道武帝决心建立有序的皇位继承制度,他为预防最有部族权势背景的清河王绍争夺皇位,先发制人,编造谴杀绍母口实,是很可能的事。所以史籍只能含糊其辞。这成了拓跋绍杀父夺位的导火线。我的推测如能成立,则更足以说明拓跋绍事件是道武帝离散贺兰部落的余波,也可以视为对道武帝所建子贵母死制度所产生的一次强力抵制。
    道武帝死亡前后的宫内事变,牵涉的人物多与贺兰部有关:元烈、元绍之母均出贺兰部;贺后之侄贺护举烽以召贺兰部民;元绍母贺夫人有谴,也可能是道武帝处置贺兰部的一系列举措中的一个,而且可能与道武帝考虑择继之事有直接关系。从拓跋、贺兰矛盾和贺兰潜力看来,贺护举烽是部落离散后贺兰部民自我保护行动,不过适时而止,未酿成新的事端。至于元烈,他既居嫌疑之地,为了免于获咎,不得不以策略处理此事。《魏书》本传说:“元绍之逆,百僚莫敢有声,惟烈行出外,诈附绍募执太宗,绍信之。自延秋门出,遂迎立太宗。以功进爵阴平王。”
    如果上举贺兰部落被强制分割迁徙之事果然就是《魏书》所指的离散贺兰部落的主要内容,
    那么贺兰部落主要部分被离散的时间可定在登国五年、六年,此二年中贺讷兄弟与其部落徙于代北“东界”,贺染干更再徙中山,贺兰部落离散,大体已成定局。依此类推,《高车传》所谓“太祖时分散诸部,惟高车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也当是登国四五年道武大破高车诸部并多掳获之时的事。《官氏志》把道武离散部落之事定在登国初年,我认为说得早了一点。至于许多适于离散的小部落,慑于拓跋威力,闻风而服,接受迁徙和定居,也当是有可能的,但难于一一考定。
    强徙部落,十六国时本来就是常见的事,但并不称作离散部落。道武帝在完成帝业的过程中,从总体上意识到离散部落的深层意义,理解其必要性和可能性,因而采取更主动更连续更暴烈的措施,不只是迁徙,而且还要离散,使之分土定居,同于编户齐民,包括君长大人在内。这是他与十六国君主的不同之处。他掀动了这一具有时代意义的浪潮。部落离散,过程是复杂的,而且有反复,但毕竟是无法逆转的事,不悖部落发展的趋势,不悖部民的利益。从贺兰部个案来探究,道武帝离散部落问题的大体内容就是这样。
    在部落被离散特别是清河王绍事件之后,贺兰权势削除殆尽。《魏书》所见的贺兰部人情况,如贺狄干,“家本小族”(23),出使后秦而得习读书史,返北魏后被道武帝杀害,其弟亦死。还有太武帝贺皇后,“少孤,无父兄近亲”(24),只有从父贺迷以外戚赐爵食封而已。《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随行臣僚姓名可辨者中,贺赖氏人名二见,其一居内侍之职(25)。《独孤信墓志铭》谓信曾祖母出于贺兰氏(26);据《周书·独孤信传》,信祖父于文成帝和平年间“以良家子自云中镇武川”(27),则信曾祖母贺兰氏年代当在太武帝时,身份平常。北朝后期造像石题记,其中亦数见贺兰人名(28)。总的看来,贺兰孑遗尚有迹可寻,但贺兰作为强大的部落实体是逐渐消失了。今本《元和姓纂》之贺兰条,其世系之文系由贺若条冒入,已由岑仲勉考出,见该书岑氏校记(29)。这说明贺兰氏早就无可靠世系可记了。
    (1) 参姚薇元《北朝胡姓考》,32—38页。按《晋书·北狄·匈奴传》北狄入塞者十九种,其中有贺赖种,即神元时内入的贺赖部,与匈奴关系很深,后来始进入拓跋部落联盟。《贺讷传》讷弟卢,《宋书·武帝纪》、《晋书·慕容德载记》、《晋书·慕容超载记》皆作贺赖卢,可知贺兰即是贺赖。
    (2) 《魏书·皇后传》中不见平文帝妻有贺兰氏的记载。但《序纪》炀帝二年(327)“时烈帝居于舅贺兰部,(炀)帝遣使求之,贺兰部帅蔼头拥护不遣”。烈帝为平文帝长子,故知其母为平文帝妻贺兰氏。
    (3) 《周书·贺兰祥传》:“其先与魏俱起,有纥伏者为贺兰莫何弗,因以为氏。”纥伏当即贺讷祖父贺纥。
    (4) 见中华书局标点本《魏书》卷一五校勘记。
    (5)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崔浩国史之狱”条,中华书局,1985年,342—350页。
    (6) 拓跋诸帝多次沿此路线东与宇文、慕容交通。慕容垂与拓跋珪也多次在此一线交兵。
    (7) 《晋书·慕容儁载记》。该篇于稍后两年记有“塞北七国贺兰、涉勒等皆降”,贺兰之降当指贺赖之事。涉勒即敕勒(高车)。
    (8) 《魏书·张衮传》。
    (9) 《通鉴》此事,《魏书·许谦传》及《晋书·慕容垂载记》均无记。按许谦被燕赵王麟击破后,贾闰还为代郡太守;395年参合陂之役,贾闰与从弟贾彝同时被俘降魏,事见《魏书》的《太祖纪》和《贾彝传》。《贾彝传》谓闰降时官为代郡太守,但闰作润,《太祖纪》误作闺。
    (10) 参前田正名《平城历史地理学研究》“北魏时代的壶流河流域”一节。中译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15—18页。
    (11) 刘眷继其兄刘库仁“摄国部”在383年,见《太祖纪》。刘眷破贺兰部于善无,见《刘库仁传》附眷传,《资治通鉴》系其事于385年。
    (12) 《水经·水注》牧牛山,“山在县东北三十里,山上有道武帝庙”。县,杨守敬《水经注疏》谓即居庸县,是。居庸县城,今北京延庆,其时为上谷郡治。道武帝一生行踪与这一地区有关的,只有登国二、三、四年几次东幸赤城。鲜卑人本有在其祖先旧游之地立祠祭祀的传统,所以牧牛山上道武帝庙的修建,必与此数年中道武帝东幸赤城事有关系。
    (13) 《魏书·贺讷传》:“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高车当在此“四方附国者”之中。
    (14) 《魏书·贺讷传》。
    (15) 此事《资治通鉴》卷一〇七记载比《魏书·贺讷传》详。贺讷兄弟内讧,拓跋拟加征讨,请慕容为向导。慕容则径发兵击破讷、染干,事罢未果。牛都,胡注谓“其地当在牛川”。按拓跋珪复国,即代王位,大会于牛川,牛川之地遂具临时国都性质,故有牛都之称,以后道武行幸亦常至此。张金龙《北魏政治与制度论稿》(甘肃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45页评及本文时对牛都之名作此解释,有理。
    (16) 附力眷,《魏书·昭成子孙·毗陵王顺传》作贺力眷,音译不同而已。
    (17)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177—198页。
    (18) 《魏书·外戚传·序》。
    (19) 高柳郡安阳,北魏永熙中置,即两汉代郡之东安阳县,今河北阳原境。
    (20) 《魏书·太祖纪》。
    (21) 《魏书·世祖纪》太延元年(435)乐平王丕等军至和龙,“徙男女六千口而还”。《南齐书·魏虏传》:“佛狸(按即世祖太武帝)破梁州(凉州)、黄龙,徙其居民,大筑郭邑。”和龙、黄龙,即前文贺赖头部所徙之龙城,今辽宁朝阳。自和龙(黄龙)徙民代北,也可能包括一部分贺兰(贺赖)部民,不过这是较晚的事。
    (22) 李凭:《北魏明元帝以太子焘监国考》,《文史》第三十八辑,中华书局,1994年。
    (23) 《魏书·贺狄干传》。
    (24) 《魏书·贺迷传》。
    (25)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丘县文物局:《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
    (26)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480—481页。
    (27) 参看《周书·贺兰祥传》。
    (28) 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中华书局,1985年,55—59页。
    (29) 《元和姓纂》附四校记本,中华书局,1994年,1318页。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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