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藏书家 一 记不清什么时候萌发的“淘书”意念。1948年底,家从东四本司胡同,搬到朝阳门(即“齐化门”)外的神路街。那时父亲有老乡住在神路街,他们一起在琉璃牌楼下面,做些小生意。父亲有空时,带我步行进朝阳门。朝阳门内,路北有摆地摊卖旧书的,差不多向西延续几十米,离南小街路口不远。大多是斯大林的单行本,那时译作“史达林”。也有旧小说但是不多。父亲买过一本《侠骨柔情》,我后来看过。 1954年秋,我升入六年级,也是从这年开始,我喜欢读长篇小说了。那时读的是袁静、孔厥合著的《新儿女英雄传》,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还有柯蓝的《洋铁桶的故事》。这三部书都是反映抗日战争的,故事性比较强,有时在课堂上用课本遮挡着偷看入迷,书被老师没收不是一两次。当时还第一次读了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 真正自主买书也是在这一年。1954年9月,坐落在西直门外的苏联展览馆竣工(1958年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意见,更名为北京展览馆)。展览馆竣工后,即在10月2日至12月26日举办了“苏联经济及文化建设成就展览”。我们小学组织六年级学生前去参观,我在参观中自己做主买了中华全国科学技术普及协会出版的4本书:戴文赛的《天文知识》、张荫朗的《机器是怎样制成的》、周继佶的《工业与国防》、程明陞的《工业的动力——电》。 如今活到80多岁,回眸人生才发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演绎着我的人生剧本。1954年买的四本书,有几个关键字词“天文”、“国防工业”、“机器”等,竟然和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读过戴文赛的《天文知识》,懵懂少年竟然有了梦想——想当个天文学家,一生探索浩渺的星空宇宙。时代的风雨中,梦想破灭了,我弃学入职的单位北京电子管厂(代号七七四)属于国防工业,环境、待遇都是不错的。入职后的第一个月,就给师傅打下手,装配661冲床,亲自体验到“机器是怎样制成的”,然后又与机器结下了多年的缘分。 二 我真正开始淘书,大概在上世纪60年代。那时候,偶尔还能淘到民国版的书,价格也比较低廉。常去老东安市场的旧书店、中国书店灯市口门市部、中国书店崇内门市部、中国书店隆福寺东口门市部,以及老西单商场旧书店等地。兜里没几个“银子”,只能淘一些便宜的书。有人淘书是为收藏,有人淘书是为增值,有人淘书是为装门面,我淘书是给自己看、压箱底。 淘书不易,有点像沙里淘金,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翻来倒去。淘书的乐趣在过程,有心仪的书太贵,买不起也能望梅止渴,随手翻翻也过手瘾,当然还是最希望有所收获。淘到老舍长篇小说《牛天赐传》时,就是这种兴奋感觉。 这部小说是1934年,老舍在山东济南执教时写的,1934年9月至1935年10月,在《论语》半月刊49期至74期连载,1936年3月由上海人间书屋出版。1948年3月,作为赵家璧主编的晨光文学丛书第十二种,《牛天赐传》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初版发行,每册定价国币20元,我在东安市场旧书店,花了0.3元淘到手的,就是晨光版初版。 《牛天赐传》讲述了一名刚刚出生的婴儿被遗弃路边,被本无后嗣的牛家收养,取名“天赐”。牛天赐的养父牛老者,是个有着若干店铺和房产的商人,牛老者一心想把牛天赐培养成一个精明的商人,承继自己的家业;养母牛老太太,则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妇人,一心想把牛天赐培养成为一个“官样”的儿子,以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却事与愿违,牛天赐的成长道路与牛老太太的期待截然相反。“拐子腿”和“私孩子”两个标签让牛天赐在成长的道路上,不断感受到周遭世界对他的歧视和冷落。“想象”成了牛天赐抵抗的唯一工具。“想象”让牛天赐在自己的世界里得以喘息,却也阴错阳差地,让他背负了对于自己养父母死去的愧疚。于是,一个既不“官样”,也不“体面”的“民国文艺小青年”,就这样在时光的步履中蹒跚成长起来。在《牛天赐传》中,老舍先生把“京式幽默”真正的香味烧了出来。在幽默之余,还将他对孩子的喜爱、同情以及对成长的思考都融入到这部小说之中。 大约在2006年左右,中国作协组织会员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当天由馆长舒乙接待,在舒乙接待空闲时,我与他交谈几句,告诉他我手里存有老舍先生晨光版《牛天赐传》,他说:“这书你好好存着吧。”后来参观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老舍故居,我特别注意老舍先生故居里,众多的老舍著作中,没有看到《牛天赐传》的身影。工作人员得知我有此书后,立刻询问我能否转让,记起舒乙的话,我摇了摇头。 《牛天赐传》不是老舍先生最知名的作品,没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那样耀眼,但它那浓浓的京味幽默,的确是别具一格,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部被忽视的老舍佳作。2019年,方旭等人把《牛天赐传》搬上话剧舞台。5天的演出票,全部售罄。 三 巴金散文集《点滴》,也是在老东安市场旧书店淘到的,原价0.35元,我淘到手花了0.1元。《点滴》是巴金1924年客居日本时写的,然后寄回上海开明书店,1925年4月初版,1949年2月第11版,书里收录22篇散文。《点滴》也是一本稀缺书,巴金则是我十分敬重的作家。 巴金的小说,我年轻时,全读过,而且不止一两遍。他反封建、呼唤人性的呐喊,到现在犹在耳畔。巴金散文的价值,不输于小说价值,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点滴》也不例外。老舍和巴金两位大师的珍稀旧作,我拿来压箱底,是不是太奢侈了? 我很怀念老东安市场,它是1903年开业的,也是北京建立最早的一座综合市场,因临近皇城东安门而得名,1956年实现公私合营,1966年更名为北京东风市场。我淘的书大多来自这里。1993年至1998年翻建,新东安市场开业后,我基本上就不去了。虽然房子建得又大又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为了淘书,我还跑到离家较远的西单。果然不虚此行,在老西单商场旧书店,淘到了一本胡怀琛编《中国八大诗人》。这本书由商务印书馆1925年1月初版,1927年7月三版,定价每册大洋三角,我用0.2角购到手。这本书有个特点,言简意赅,评论公允中肯。同意别人已有评论处,不再复述;不同意别人评论之处,说出不同意的原因,直言不讳风格,值得赞赏。《中国八大诗人》初版,也快100岁了。 中学生杂志社编青年文艺集《挣扎》,是在中国书店崇内门市部淘到的,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2月初版,1948年6月再版,定价每册国币一元,淘到手时花了0.1元。《挣扎》是一本文学青年的作品结集,有小说、诗歌、散文等。1948年1月20日,叶圣陶先生写的序。叶圣陶先生一生从事教育,桃李满天下,序中对青年学子和文艺青年的热爱与关怀跃然纸上。 我淘的书中,最辛苦的是淘到《斯大林全集》。俄文版《斯大林全集》原计划出版16卷,于1946年开始出版,到1951年出至第13卷,以后各卷未能出版。中文版《斯大林全集》由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根据1946年俄文版翻译,人民出版社1953年9月至1956年4月间出版。那时候,可能印刷量太大,各处的旧书店,都有散落的《斯大林全集》单本书,我一本一本地拼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凑齐了一套13本的《斯大林全集》。 四 20多年间,几经搬家,费心血淘的书,一直不离身边,保存至今。 淘书不易毁书易。1966年8月,在红卫兵“破四旧”声浪中,听说谁家有“四旧”,可能会上门抄家。旧书属于旧文化,肯定在“扫四旧”之列。看着家徒四壁的陋室,几本旧书无处藏身,静静地躲在旮旯一角,显得十分扎眼。我和母亲犹如惊弓之鸟,趁着晚上没人串门,母亲让我把父亲的线装版《三国演义》《荡寇志》及《侠骨柔情》几本旧书撕碎,偷偷倒在路灯底下的垃圾堆里。 毁掉的旧书都看过,体验过它们的温度,结束它们的生命,虽然实属无奈,还是有感情的。1981年,作为中国小说史料,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发行了《荡寇志》,1982年,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花3.1元买了一套《荡寇志》(上、下册),算是对毁掉旧版《荡寇志》的心理慰藉吧。 去年12月,趁着精力还行,我开始为存书减负,先行淘汰了几百本。《斯大林全集》,几经斟酌,还是割舍了。出于念旧,留下了一本《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人民出版社1949年9月第1版)。这本书是1970年4月6日,在东风市场淘的,算是对老东安市场更名的见证吧。 《柏生新闻作品选》,为我的淘书生涯画上了句号。2011年后,我已年过七旬,住在京西五环外,不可能进城淘书了。那次去演乐胡同看发小,路过中国书店灯市口门市部,心里痒痒,眼手也痒痒,便进了书店,在一堆旧书中,一眼瞟见《柏生新闻作品选》,就想买下来。陈柏生是《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备受尊敬的新闻界前辈,194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同年赴晋察冀解放区。她是采访开国大典的人民日报记者之一,发表在《人民日报》1949年10月2日第四版上的《开国大典》,被誉为“震撼世界的声音”。 待翻阅书后,更是一阵惊喜。彭真为封面题字,华罗庚写的序,扉页是周总理给她的题词。这本沉甸甸的书,50万字是毕生心血的结晶,很值得学习收藏。 从小就喜欢书,也读了一辈子书。母亲曾说我:“书是你的命!” 2000年5月,我提前退休,在深圳工作期间,每天与母亲通电话,在有限的时间里,母亲总会告诉我,孙子从书柜拿走了什么书,孙女从书柜拿走了什么书,好像母亲的使命,就是替我看好几柜子书。因为母亲知道,我的书不是摆样子的,是要看、要用的。有时连我也不知道,哪本书什么时候要用,到时候“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是“书到用时不见了!” 人到晚年,各有各的活法,不可能整齐划一,谁也不能规定,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想活得有尊严、有质量、有价值。就要坚持适度运动,还要坚持以书为伴,继续学习成长! 书不会欺负人,你爱它,它就爱你! 什么都可以忘记,“开卷有益”不能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