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燮元(1924—2023),江苏无锡人,当代著名版本目录学、文献学专家。沈先生毕生潜心古籍研究,为我国的古籍整理、鉴定和保护作出了杰出贡献,在古籍版本目录学研究领域倍受同仁敬重。他是同行眼中的“古籍活字典”、同事口中的“活化石”,也是网友口中的“扫地僧”。 好书恰似鱼喜水择业古籍爱一生 沈燮元早年就读于教会学校,受过西式教育,因喜国学而自学古文,四年级时已写得一手好文言作文。抗战胜利后,受美术杂志启蒙爱上绘画,遂考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素描与国画。由于眼睛近视,一个学期后沈燮元又以第二名的成绩转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研修古籍课程,从此与古籍结下不解之缘。1947年转到无锡国专上海分校研读。 无锡国专是我国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唐文治创办的国学高等学校,规模不大,却为国学精英之摇篮,20世纪上半叶有“北有清华国学院,南有无锡国专”之美誉。国专名师荟萃,朱东润、冯振心、顾廷龙、吴白匋、周贻白、王蘧常、王佩诤、朱大可、张世禄等名家大师皆在此授业过。师从大师,扎根于沃壤,青年沈燮元在此汲取了国学精华,爱上了古籍,也获得了扎实深厚的学术根基和思贵专一的治学精神。 上海读书期间,沈先生受恩于教务长王蘧常的推荐和顾廷龙(时任合众图书馆总干事)的关照,与其他几位求知若渴的年轻人得以从“小小的”宿舍转到宽敞的合众图书馆(现并入上海图书馆)读书。该馆汇聚了大量江南藏书家的藏书,是当时众多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沈先生在此接触了多位文化名人,与钱锺书有过交往,胡适也曾给他留字纪念。在合众图书馆读书期间,沈先生受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的启发,用心整理了《屠绅年谱》,后发表在了《大晚报》通俗文学版,后于1958年结集出版。 1948年,沈先生从无锡国专毕业,先后在合众图书馆、无锡中国文学院图书馆、无锡市图书馆、北京中国戏曲研究院、苏南革命文物陈列馆、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等单位工作过一段时间。1955年10月,转入南京图书馆从事古籍整理、研究与保护工作,并在此工作到退休。退休后仍致力于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 沈先生在图书馆和古籍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得不得了”。他说,“我没有其他兴趣,就是对书本感兴趣”,“一心只有书,旁的没有第二个想法”,“除非生病,没一天不看书。书在,我快乐”。他形容自己和书的关系时说,“我跟书不能分离的,就像鱼和水一样。我的生命和书是连在一起的”。 火眼金睛辨古籍善本书目成佳名 古籍版本研究既生僻清冷又艰深枯燥,而沈先生在这个冷板凳上一坐就是一生,还觉得很享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编目,一件是图书采购,再没有第三件事”,“我学这个、我喜欢这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归是开心”。沈先生在工作和读书过程中获得了扎实的古籍版本知识和鉴定真伪能力,能通过诊查纸张、字体、刻工、避讳、行格、印章等迅速鉴定古籍之版本及真伪。顾廷龙曾因此戏称他“派出所所长”。沈先生曾颇有些自负地说,“不是说吹的话,一拿上来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明代、清代,马上可以回答你”。 在南图工作的数十年里,沈先生为南图采购了数千种古籍善本,其中包括被列入“南图十大镇馆之宝”的北宋熙宁元年(1068)金粟山广惠禅院写大藏经本《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和辽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后者的成交还颇有点传奇色彩。20世纪50年代,沈先生经人介绍在上海街头和卖家碰面。“那人拿来一个大卷子,掀开一点,看到‘重熙四年’和‘辽’字,叫他马上卷回去,问多少钱。他说500块,当时我带了1000多块现款,立马成交。我生怕他变卦,拿了就走”,“要是一讨论一讲价,那卖家就可能不卖了,或者抬价了”。他还开玩笑说,“我说买书就像交女朋友,没有成功就不要乱讲,一乱讲不成功啦”。一眼识宝,可见其功力。 正因慧眼如炬,1978年,沈先生被选中参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并出任子部主编。该工程是1975年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提出的,也是中国近百年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沈先生与其他文献专家一起凭借自身的学识和经验对各地图书馆、博物馆文献普查时搜集到的13多万种古籍善本目录卡片上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各项著录信息一一进行细致核查整理。沈先生也因此在北京和上海两地间来回出差了10年。1995年3月,历经18年的艰辛,《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最终完稿。这部书目无论从收书数量还是著录细度等方面都大大超过历代官修和私撰书目,是目前国内首创的、最权威的古籍善本联合目录,在古籍工作界地位崇高。沈先生也因贡献突出被文化部授予“特殊贡献奖”。 退而不休理黄跋绝唱《士礼居题跋》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任务结束后,沈先生已到退休年龄,但他仍然退而不休,欣然承任江苏省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和江苏省民间古籍修复保护中心顾问,继续为古籍保护献智。每周一到周五也如常到南图上班,继续进行因编纂工作而中断的清代藏书家、校勘学家黄丕烈题跋集的整理工作。 黄丕烈一生痴绝于书,自称“书虫”“书痴”,被称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经他题跋的古籍多为重量级善本,在版本、校勘方面均有独特价值,以至“黄跋”在藏书界成了专门术语和宝藏级藏品。沈先生曾说,“拍卖行上面的东西,只要他一题这个,书就蹭蹭蹭价格上去了”。黄跋虽不乏整理者,例如晚清潘祖荫、民国缪荃孙,但或因条件限制或因代抄之误,先前版本尚不完整且难免错漏。“错的东西误人不浅,必须更正过来。”沈先生立志要编纂一个更加详实准确的版本以方便研究者检索。 沈先生一方面重新校对了前人的黄跋集,对照原书、书影、刻本,将旧辑本上刻错的、被人臆改的、被误认的等内容一一订正,另一方面还千方百计地搜寻未知黄跋进行补缺,向中外各地图书馆、博物馆、研究所和藏书家求取了八百多个书影,新发现了数十则黄跋。 2020年,经过三十多年的辛苦工作,长达80多万字的《士礼居题跋》初稿终成。这部业内最全的黄跋集其实全是沈先生在工位上躬着身子逐字手写完成的。电子稿是他的忘年交苏州博物馆的李军帮忙录入的。即使已经交给出版社五年了,沈先生仍然在不断精修,书稿上处处可见五彩笔痕。沈先生的毅力和精益求精之精神可见一斑。 好友喜酒乐八卦不负时光每一天 世人眼中的专家名士大抵潜心治学、严肃理性而无关世俗。然沈先生学问与生活皆未辜负,有着普通人一样的快乐生活:交友、聊八卦、品美酒佳肴,甚是可爱。 沈先生好交友,同事、同行、邻居、读者、书店老板、书画卖家、学生等皆有其友,尤乐与后辈相交,这或许就是他心态年轻的原因。80多岁时,他曾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骨折,他给一位忘年交打电话抱怨,“你不够朋友,你整天忙工作,不来看我,也不跟我玩!”其童心未泯,十分可爱。 先生对聊八卦也很有兴趣。话题天马行空,有时候是“听说某大学现在有个人很红”,有时候是“现在补牙是不是很贵”。他记性非常好,讲起钱锺书、胡适等名家往事,或是当年编纂《中国古籍善本目录》之事都历历在目。他还跟采访者聊娱乐圈八卦,说自己为了看《非诚勿扰》,特意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 除了书籍,沈先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喝两口小酒,自认“酒量还可以哦”。他喝了一辈子,颇有些酒瘾,但也很节制,从不影响读书工作。先生是一人在家独酌亦可,与友在外对饮亦乐。年轻时,下班后常和友人共酒畅聊。年龄大了,仍然喜与朋友小酌。一人晚饭也要来上一杯黄酒或一罐啤酒,只是弃了白酒。 美酒须有佳肴配。先生也喜欢吃好吃的。虽然多数在单位食堂吃,菜品也颇受限制,但也是要荤素汤齐全,下班后还时不时去街上搜罗点好吃的。在家时,沈先生对食物也是颇有些要求,特喜苏帮菜,虾仁炒蛋、清蒸小黄鱼、青菜等都是他喜欢的滋味。 常有人问他长寿秘诀,他说,“保持专业,不要东想西想。生活要有规律,绝对不能熬夜。要起居有节,要控制饮食。欲望少一点,过好每一天”。我想,秘诀还有他那“热爱生活的真性情”吧。 “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先生家的那幅唐代吕岩绝句书法就是对他一生最好的叙述。斯人已逝,但先生择一事终一生的睿智和对生活的真切热爱无疑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作者单位: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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