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主义”,是丁玲先生的名言。现在的年轻人,甚至是很多中年人,应该已经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和来历了。但是这句话的意义和时代背景是如此独特,再加上先生多年来与众不同的经历,也使很多文学圈中的作家,至今仍能够记得这句话,和它所代表的一切。 “一本书主义”的来历,应该是在1952年,丁玲从莫斯科访问归来后,面对带回的俄罗斯优秀古典文学作品和苏联的文坛名著,曾经感叹道:“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写一辈子,写一大堆也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可是,那怕用一生的时间,能为人民写出一本这样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也就可以了。”后来,她又在主持中央文学研究所时,对青年作者们说过:“你们一定要出一本书,来表明自己的实力。有了一本叫得响的书,你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站住了。” 到了后来,她遭到批判的时候,这番话又被断章取义:“丁玲同一些青年写作干部说:‘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谁也打他不倒。有一本书,就有了地位,有了一切,有了不朽。’把文学创作完全看成达到个人目的的工具。” 最终她得到平反,这句话才按照她的本意,被更正为“不要粗制滥造,写几本不很好的书,不如写一本好书”。而这时,已经是经历了30多年的风云变幻和历史激荡之后的事了,真是起起落落几十年! 这句话与她本人的传奇经历相互印证,可说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名家的名言! 像我这样一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后生晚辈,所经历的时事和一生境遇,可说是天差地别,但时至今日,我却常常想起“一本书主义”这句话和那些与她有关的回忆,想必冥冥中是有着某种特别的缘分存在吧? 第一次听到丁玲这个大名,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读书比较早,在老家楚门的城隍庙里开的蒙。那也是当时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读书的地方。读了没几天,比我大十岁的大姐,有天突然过来,拉着我一起拍了一张合影;第二天,她和城隍庙里的校长、老师就全都没了踪影!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姐是与她的同学、老师、校长一起去了括苍山,加入了地下党的“三五支队”!老师们既然都已悄悄地离去了,学校也就不存在了,要读书,只能到十多里外的清港去! 尽管每天上学都要走很远的路,但我却很高兴!一方面因为清港是我老外婆的老家;另一方面,只要有书可读,我就会觉得快乐又幸福! 清港的学校很小,校长姓陈,胖胖的,个子不高,但他对人说话有点厉害,大家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每天都会给学生训话,学生和老师们都知道,这几乎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陈校长讲话有个习惯,每句开头必须先哼一下,而后开始训话的正文。 当时在学校里,我是年龄最小的学生,平时又很听话。所以某天早课之后,他突然叫我过去,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他板着脸,似乎是真的要训我一顿! 一开始,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而且,他每句开头惯常的那一下哼,更增加了我的紧张和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只能细细地听着陈校长的训: “哼,我刚才给大家说过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哼,我说的是,哼,你们每个人都要好好学习,努力读书!哼,特别是你这样的,哼,叶文玲。你成绩很好,哼,但你不能骄傲!哼,有几个老师常常表扬你!哼,尽管你好几次都考了一百分,哼,但你和文坛大人物比比?哼,有些人,少年时很聪明,大了就不行!哼,有些老师很宠你。我不想看你现在,哼,我要看你将来!” 陈校长的这番话,我一直深深记在心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训。虽然一开始多少有点委屈,但后来仔细想想,说话很厉害的陈校长,其实说出来的句句都是真理! 陈校长说“有些老师很宠你”,而最宠我、表扬我次数最多的,就是当时的语文老师林光。 某一天吃晚饭前,林光老师坐到我们课桌边,声音响亮地对我说:“刚才,你语文又拿了一百分!嗨,文玲,你读书很好,我很高兴!你听说过吗,有个很有名的大作家叫丁玲!你长大了就要和丁玲一样,当一个大作家,写出大文章!你家给你起的名字很好,‘小丁玲’努力,就会像丁玲一样!” 啊!丁玲?大作家?大文章? 林光老师没有再细说什么,我也没有再问。但是,丁玲的大名,却从此深深地镌在我心里了。 我在清港小学读了两年半左右,就要毕业了。跟现在的九年义务教育不同,那时候小学升初中,是必须先考试的,只有考试通过,才有机会去读初中。 那时的玉环县,只有一个中学,地址在楚门镇,名字叫作玉环中学。 我很快考上了!中学里最让我高兴的是:学校里居然有一个图书馆!并且学生每天都可以去借书! 记得负责管理图书馆的女老师是从外地来的,很白很漂亮,说的是普通话——那时在我们那样的小镇上,像她这样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去学校的第一天,我马上就跑到图书馆去借书。第二天,第三天……图书馆的女老师看我这个一年级的新生每天不停地借书还书,很是惊愕。她看我这么快又来借书,先是下意识地拦了我一下,旋即问道:“你是哪个班的?你看书看得这么快,是不是囫囵吞枣读下去的?你真的都认真读过了吗?” 我脸红了——老师说话也那么厉害啊!可是老师,你哪里能知道学校图书馆是让我最醉心的芳草地啊! 我真不知道怎样说出心里的万般滋味,只能老实说出我读完这些书后的感受。这个漂亮的女老师,听我一一说完了这几本书的作者和故事的内容,终于又笑了起来,说:“很好,你是很仔细地读过了!以后,就天天来借,好好看看吧!” 啊!老师真好!学校有图书馆真好!我太喜欢这位图书馆老师了!我马上就想:以后等我毕业了,我一定要到图书馆工作,每天都可以美美地读书,多幸福啊!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随着上学读书的一天天进步,小小的梦想也一起成长——1956年,初中二年级的春天,我悄悄写成了一篇小小说《夫妻间的小风波》,投寄给《玉环报》并发表了。校长首先看到了这篇文章,并大力赞扬,学校里也把这件小事,作为一个特别的喜讯而大书特书! 我自己当然也觉得出乎意料,十分开心与兴奋,欣喜之余,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小学老师的那句话:“‘小丁玲’努力,就会像丁玲一样!” 那时候的我才十三岁,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憧憬。我爱学校里的一切:老师、图书馆、校长……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恩师!我就爱读书,每节课我都要仔细认真听讲,每次我都要考到第一名……我的理想也越来越多了,但我最初也是最深与最热烈的梦想,始终是文学!我要更努力地学习,以后要考上高中,要考到北大,毕业后,我要当一个真正的作家! 这真是最好的年华啊!几乎每一天,我都在废寝忘食地读书,看《红楼梦》,我哭得肝肠寸断;看《水浒传》,我忘了吃饭、睡觉……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许多俄罗斯作家的名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他们的那些大作,真是让人永远都看不够! 而后来的人生,真是风云莫测,教人感叹造化弄人! 就在我沉醉于我的文学梦想时,从正在复旦大学就读的大哥那里,传来一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哥哥叶鹏,当年的高才生,全家乃至全镇的骄傲,居然被打成了右派!而我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的波及,不得不从仅仅读了一个星期的黄岩高中退学了! 而后几十年的人生厄运与苦难,就此拉开帷幕,在我的长篇小说《无梦谷》里,对这一段充满艰辛的人生历程,有着详细的描摹,也毋庸在这里再次细说。 在漫长的艰难岁月里,是文学给了我继续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是一本本书,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使我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和对未来的向往。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并且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掩卷沉思,慨叹之余,忽然想起自己曾被小学老师说成“小丁玲”,一晃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我的人生,自是天翻地覆,而丁玲呢,她又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又写了什么书吗?还是那个被称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才女丁玲吗? 丁玲的真名,叫作蒋伟,字冰之,出生于1904年10月。这简简单单的信息,不仅仅是当时的我所不知道的,放在现在,估计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我所不知道的,还有她当时的境况。虽然我知道她从1955年起就被划为“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首要分子,并遭受批判,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她的问题应该已经说清楚了吧。她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又是对党充满热爱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让她回去继续写作了吧。…… 我并不知道在我成为右派家属的同时,丁玲也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被下放到黑龙江农场参加劳动,一去就是十余年。 在经历了数年的颠沛流离(对这番经历,我在长篇小说《无梦谷》中,曾经有详尽的描写)之后,我来到了处于中原大地的河南,结婚成家,从制笔厂的冲压工开始,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艰难跋涉,而即便在最困顿的日子里,尽管家居斗室,生活清贫,我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文学梦想! 而文学,也并未放弃我,终于在1977年,我调入河南省文联,成为一名专职作家! 调入河南省文联后,我结识了于黑丁老先生,他不光是我的领导,也可以说是一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忘年交,更可以说是一位知心长者。 于老家里收藏有许多张老照片。第一次翻阅的时候,我指着一张照片上的一个女人,问道:“她是谁?”于老探过身来看了一眼,说:“这是丁玲。” 时间久远,照片是在何时何地拍的、风景如何、上面还有哪些人物……种种细节,我几乎都早已忘怀,唯一记得的,就是看到照片中的丁玲时,自己的感受——她穿着的衣服、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就是有点骄傲而与众不同的。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是站在众人当中,身上也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她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那就是丁玲这样的人,她,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在这时,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我会亲眼见到丁玲,而且还是不止一次地与她见面! 在1979年的秋天,我和丁玲第一次见了面。 1977年秋,我的短篇小说《丹梅》发表于张光年先生主编的《人民文学》上,这也让我有机会参加翌年举办的《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座谈会。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自然格外重大,然而更重要的,还是在这次会议上,见到了很多以前只闻其名的作家。那些以前只能在书本上见到的名字,现在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走动,甚至与我谈笑风生,这怎么能不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感到激动与兴奋,乃至欣喜! 1978年和1979年,在北京,举办了很多文艺界的会议。但是,最重要的,当属1979年召开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对于很多老作家来说,这次会议也是此生难忘的里程碑! 这是一次文坛前所未见的盛会!从全国各地来参加大会的文艺工作者,足足有3000多人,开了有半个多月!会议当中,作协、美协、剧协、音协、影协等分别召开了会员代表大会,而就在作协代表大会开幕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丁玲。 在会场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远远地看到丁玲走了过来!虽然时过境迁,她的样子跟我在那张照片中看到的,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形象;但是那宽阔的额头,那双大眼睛,还有那种卓尔不群的独特气质,还是让人能够一眼认出来,她就是丁玲! 她走得很慢,那时的她,已经75岁高龄,多年的劳作,让她的身体也有些行动不便。于是我快步走向前去,扶着丁玲走进会场。 这时,我真想说:“我多少年前就看见过您,我很早很早就想去看望您……”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世事如此无常,就像她的人生,风云变幻,波澜起伏,总让人感慨万端。 看得出来,走过来的路上,她很高兴能够有人扶她一把,于是,我就陪着她走进了会场,坐了下来。 这样的会议上,她自然是要发言的。但是那天,她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片言只字。她说自己从黑龙江回来;又说了在农场里学养鸡,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学会了;等等。 我在台下听着,有些迷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我觉得,这不是丁玲应该给大家说的话。她可是丁玲啊!是既能写出惊世骇俗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又能写出生动鲜活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丁玲啊!我以为,她至少应该跟我们讲一讲,要怎样才能写出那么出色的小说,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想、怎样写的…… 我恍惚间,她已经很快又很慢地说完了。说很慢,是因为她的语速很慢,又似乎始终透着一点游移;说很快,是因为她说话的内容极为简短,似乎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给这么多人讲话了。 我陪她走回休息室的路上,她仿佛是在说给我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我要说错了,人家会批评我,我会被打的……” 我怔住了,只好对她说:“没关系的,您刚才说得很好。”她又马上给我说:“你不要怕,陈明马上会回来陪我下去的……”说着,她再一次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在那里生活心里很苦,还吃不好,又常常被人骂,只有陈明陪我……我现在做什么事都有陈明来帮我……” 我的喉咙仿佛哽住了,只好像是喃喃自语一样地重复道:“你休息一下,不要太累了……” 刚刚走到外面,陈明就已经跑了过来,他飞速地跑上楼来,代替了我,慢慢地扶着她下楼去了…… 1980年的初春,我再次前往北京,参加刚刚恢复的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一期小说创作班,这个班有36个人,有很多老作家特意前来,给我们这些小字辈上课。 关于丁玲与文学讲习所的渊源,似乎也不必在这里赘述。只需知道,文讲所就是丁玲出于对新中国文学事业发展的关心,而专门向中央领导申请成立的;刚成立时的名字,本来叫作中央文学研究所;她还亲自担任了第一、二期的讲习所所长,那时来讲课的专家、教授,也都是她亲自安排或是登门邀请的。 在讲习所学习的日子总是特别充实,每天都有不同的老师为我们授课,讲文学、历史、哲学……林林总总,包罗万象。而终于有一天,丁玲来了,她来给大家讲课! 我记得丁玲老师来的那天,她说得并不多,也没讲太长的时间。课后,她微笑着要求,跟我们全班合照,而这张照片,也是我们那届文学讲习所小说创作班唯一的一张全体记录!直到如今,我家里还留着她和我们全体同学的这张合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迁回浙江,曾经专门去冯雪峰先生的老家拜谒。在那里,我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丁玲来探访时拍下的两张照片,这是她在十多年前,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专程前来看望时,所留下的最后一点纪念。 写到这里,我才惊觉,我可能会让读者有点失望,我与丁玲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我只是一个一直仰慕她的后生晚辈。即使见到过她,我和她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叙说的故事。但是,我一直想说的是:她的一生,始终是充满争议的,赞扬她的、诋毁她的、批判她的……什么样的言论都有,正如她起伏跌宕的一生,有着各种各样的争议,唯独没有平淡无奇。 最让我忘不了的,就是她所提出的“一本书主义”。在我看来,这就是她作为一个作家的真实想法:一个作家写得再多也没有用,只有用心写好一本书,一本了不起的好书,才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丁玲提出“一本书主义”的原文,有很多版本,前面引用的,是丁玲自己的回忆,但我比较偏爱的,还是这样的说法:丁玲在主持中央文学研究所时,曾对青年作者们说过:“你们一定要出一本书,来表明自己的实力。有了一本叫得响的书,你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站住了。” 这样一种表达,从方式到语言,都非常丁玲。 虽然余生也晚,只见到过晚年的丁玲,但是阅读过她的作品,听过她那些掷地有声的言论,就会知道,她是一个爱党、爱国、热爱文学与写作,集“文小姐”与“武将军”于一身的才女,是一个最真实又最纯粹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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