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睡眠不好,故人频频入梦,经常夜半醒来。凌晨四点多,恍惚中是和一位老者在风雪中告别,老者转过身去,蹒跚而行,背影模糊,待要返身追问,却从梦里滑落。醒来后呆在床头,那背影莫非是严先生?此种莫名的心绪尚未从梦境中挣脱。打开手机,才发现今天是教师节。严先生的微信名“唐老四”,还可显示,只是,先生已经离开了我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九月一日,在北大召开了纪念先生的文集发布会,会议隆重、热烈而庄严。在下午的发言中,我说:诸多师友堂中坐,不见先生眼前来。世界充满了悖论,而我们在悖论中展开人生。我们因先生而聚会,却独不见先生的到来。 受《十月》杂志社委托,那几日原本计划负责接待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来京事宜。平野是个有思想的作家,曾提出“分人”这一概念,他认为:人是不存在真正的个人,而是在与不同的人交流过程中,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的不同的“分人”,所有的“分人”都是真正的自我。在逻辑上,这一概念缺乏严谨。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认同这种差异性的思维方式,沿着平野的思维方向,进而我们也可认为,一个人的完成,也并非一次性达成的,而是在与不同的事物和人交流过程中渐次生成的一个“分人”的综合体,每个“分人”都是我们自身内在一部分。 也就是说,与他者交流的过程中,他者将会以内在于自我的方式进入、并成为真正自我(以“分人”为途径)的一部分。当然,这一过程,是相互的,正如人与人、人与物真正的交流是相互生成与共享的一种生命/存在的场域和过程。以此为论,我们怀念严先生,实则是我们对自己美好一面的爱和珍惜。而这美好的一面,恰恰是与严先生的交往中生成、发现而留存的。与先生交流中体味到的可贵品质、领受到的美好回忆,既是先生的也是我们自己的。换言之,离开躯壳的严先生,以内在于我们的形式继续活着。所以,大家提到与先生交往的点滴,场景历历在目,生动而活泼,令人感怀唏嘘。大家的言语唤醒了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先生”,先生又复活了——以“我们”的方式。 提及严先生,大家谈论很多的是先生的风趣和健谈,如漆永祥老师在缅怀文章《严绍璗先生逸闻十则》中的所述,奕奕神采,令人向往。先生的风趣与健谈,自然以异乎常人的智力和记忆力为基础,只是,非常的智力和记忆力,却也成为晚年内心的某种负担。而且,这种内心的负担,又和先生内心坚守的“律令”相关。 在未刊的自传(《严绍璗北大风雨五十年纪事: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档案》)之开篇,严先生就引述了《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作为引言:“活着是为了讲述生活,生活并非一个人的经历,而是他的记忆。”然而,温润如玉、暖如春风的严先生的记忆,并没有违背可贵的良知,也没有丧失直面真实的勇气。他曾经说过,北京大学,当然是中国学术的殿堂,也是人性的试炼场。 先生是睿智而旷达的,他以理性直面现实的阴暗处,但并不悲观,因为他的批判性思维是与对祖国之爱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曾说,漠视现实是对自己的逃避,忘记真正的历史是对自己的背叛。对于他而言,忠实于自己和忠实于历史及现实是浑然一体的。 先生逝世后,作为受其恩泽的弟子,我感到悲伤而内疚,很懊悔没能多给先生打电话、多去看看他、陪他说话。另一方面,先生在我内心也仰之弥高,特别是当我备课教学、写作之际,先生的学养之深、眼界之高,是超越时代的。严安生、杨乃乔等诸位先辈在九月一日会议上的发言,让我们对严先生在新时期开创“日本的中国学和中国的日本学”之事业有了更为深刻而清晰的认知。前一段时间,《中国文化在日本(上卷)》一书审校完毕,最大的感受是,在严先生为代表的先辈面前,我的学术才刚刚起步。羞愧之余,也申请将署名之“著”改为了“编著”。 秋雨寒灯,阳台上的茉莉残枝清发,幽香如梦,我自半杯酒,举杯对黎明,缅怀先生。 先生走了,先生还活着。我自然不能找到之前的先生聊天、说话,但至少在我以及诸多师友的内心,与先生的对话会继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