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是新文化运动先驱,是学者、诗人、书法家、教育家,也被誉为中国散文诗创作的开山之人。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散文诗创作留下“守正创新、不失雅宗”的方法论遗产。回首中国散文诗走过的历程,从其来路寻绎诗学宗旨与美学精神,总结早期散文诗创作的攻玉之道,将有助于散文诗创作的繁荣和散文诗的理论建设。 沈尹默(1883—1971年) 资料图片 一 迎面感受到“新的一种朝气” 沈尹默1883年出生于陕西汉阴,祖籍浙江湖州吴兴,早年留学日本,后任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1918年起,他与陈独秀、钱玄同、李大钊、刘复、胡适等轮流编辑《新青年》杂志。从1918年1月到1920年1月,沈尹默身体力行,倡导白话新诗写作,在《新青年》上发表了18首白话诗即散文诗,成为中国新诗开拓者之一。 新诗与散文诗同时诞生,因都为区别于旧诗而产生,人们不怎么在新诗与散文诗之间进行严格划分,还往往将二者合在一起,如沈尹默的《月夜》《人力车夫》《三弦》等散文诗,都曾被归入新诗。 《月夜》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首散文诗。废名在《谈新诗》中称其为“不愧为新诗的第一首诗”,认为“旧诗不能有这里的疏朗,旧诗也不能有这里的完全”,赞美它“看来毫不用心,而自具有一种以异乎人的美”。沈尹默自小受传统文化熏陶,本是旧诗词的行家。那时知识分子都将推行新文化运动视为自己的职责。人们在《月夜》中迎面感受到“新的一种朝气”。 白话新诗要用散文的句法来写,至于用韵与不用韵并不重要,用韵也需是散文的句子。将《月夜》划分音节即可看出“用韵的散文句式”的写法:“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全诗押“着”韵,有着音乐般的节奏,营造出清新、挺拔的意境,体现了“五四”时期对新诗的想象。这是新文化运动的“月夜”,月夜中的“我”,不再是旧封建文化中丧失独立人格的人,而是一个与“顶高的树”“并排站着”“却没有靠着”的觉醒的一代人的象征。《月夜》准确、及时地发出了新文化运动的新声与诉求,与时代社会同频共振。 《月夜》的句式虽是散文的句法,但以象示意,凝练飘逸,仍属于中国旧诗词的传统思维方式与结构方法。尽管诗人此时似乎已摒弃了中国传统诗歌“神会于物,乘物以游心”的齐物效应,但天机自张、妙想迁得的兴发感动的机制,仍然深寓其内。散文诗被注入了时代的强音,“五四”时期争取人格独立、冲破一切束缚的社会思潮是它的情感底色和境界支撑。由此,传统“月夜”的意象被打破、翻新,旧诗的文体格局为之一变。 沈尹默亦是书坛巨匠,书法界评价他:“沈书之境界、趣味、笔法,写到宋代,一般人只能上追清代,写到明代,已为数不多。”图为沈尹默写给文史学家程千帆夫妇的赠书题记。资料图片 二 小感想、一闪念,或一缕情思 废名说沈尹默的《月夜》有新诗的“美德”,而同刊的其他诗只不过是旧诗的“余音”。《月夜》所具有的新诗的“美德”,实质就是用散文的句式来写诗,倡导新诗、散文诗破除旧诗格律形式所桎梏的散文性。至于旧诗的“余音”,原本指初期新诗、散文诗难以彻底挣脱旧诗的传统,现在看起来,这一说法已经不具有贬义。旧诗的“余音”,恰恰正是中国新诗、散文诗能够“守正创新、不失雅宗”的宝贵传统资源。 细品沈尹默的散文诗,会发现这些作品诚如鲁迅所述自己散文诗的写作,“写的多是心头的随时的小感想,或是思想上的一闪念,抑或是因触景生情而萌发的一缕情思”。尽管是一些小感想、一闪念,或一缕情思,却能够不汲汲于个人悲欢,而是将真实的社会和真实的人生作为观察、抒写的对象,将个人的悲欢与时代融为一体。“五四”时期大量散文诗有着直白、不注重诗意诗性的艺术表现,缺乏形式上的精致讲究,沈尹默则提供了成功的例证。 他的《三弦》被誉为标志着中国散文诗进入文体自觉的时代: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门大院子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一声不响。 自这首散文诗诞生以来,人们就赞美它在音调、节奏等声音层面的绝佳表现,却忽略了它如书画一般的构图,以及电影般的镜头感。正是这一空间的构图及其运动,与声音层面拟声的动静,共同构成它遗世独立的审美价值。沈尹默对古典诗词的精心研究,令他模拟三弦的声音从而造出意境,这是诗人的通感本能及技艺展示。中国传统书画的修养与润泽,使《三弦》的结构呈现出中国画一般的“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的美学效果。它以散文句式描摹场景与形象,视点由远及近,犹如电影镜头的运动突接,再聚焦中间段落的大院之内,而大院的勾画也是半遮半掩,以疏落的笔墨对景色、事件、人物进行轮廓式的勾描。整首散文诗的叙述,制造出想象的空白,以散文的挥洒自如结合诗歌空中着色、节奏悦耳的特征,创造出优美的意境、和谐的韵律,全诗形成如音乐一般回旋的旋律。 沈尹默的散文诗力求做到字字有声、声调流美,达到当时新诗追求的“意境与声律相称”“节奏与词意俱佳”的风格。沈尹默散文诗能达成这一境界,离不开诗人关注社会现实、关注苍生命运的创作理念。正是在意象中寄寓了人道主义襟怀,对这人世间饱含热爱与激情,才使《三弦》具有打动人心的艺术感召力。 尽管从个人学识结构、兴趣所长来看,沈尹默本是一个旧诗词家,但他依然秉持着高度的责任心参与新诗秩序的建构,身体力行写作新诗,与新诗诗人们共同突破旧诗的诗学体系,使新诗、散文诗得以诞生。虽然这些散文诗如今看来艺术价值已不如当时震撼,但它们是鲜活的历史状态与精神品质的定格,是中国诗歌经历与世界文化大碰撞之后的产物。它们带着早期白话诗幼稚、轻浅的痕迹,但自铸新词的勇气与光明是它的审美意义所在。 沈尹默为《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名著题的书名 资料图片 三 “守正创新、不失雅宗”的艺术人生 沈尹默的散文诗成就,对于今天的散文诗创作,仍然有值得深入探讨挖掘的理论价值。 纵观沈尹默的散文诗创作,可以用“守正创新、不失雅宗”来总结概括。所谓“守正创新”中的“守正”,意味着对中国传统诗词歌赋的方法与技艺的坚持与继承;“创新”,则意味着在坚持与继承本土传统的基础上,别开生面地借鉴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范畴与手法,并将二者有机融合起来。中国传统诗词意象系统已经成为文化符号,融入我们民族的精神血脉,是民族思维方式的集中体现,也是一种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如何突围这个强大的旧诗传统,是一个时代命题。 沈尹默的散文诗创作在充分尊重中国诗歌伟大传统的同时,破除旧诗系统的陈旧与惰性,积极实践、建构属于时代社会新声的新诗意象系统。他深知高明的诗人都应避免陈陈相因,要别取新声、另立新象。作为一个对古典诗词深谙精研的旧诗词家,沈尹默在写作新散文诗时注重我国诗歌传统的比兴手法,坚持诗歌的节奏、音韵,继承和发展传统诗歌的“写境”与“造境”。他的散文诗以意境优美别致、音节清新讲究而闻名。他的《人力车夫》被认为“是从古乐府中化出来的”。这一个“化”字,正是沈尹默散文诗守正创新的灵魂所在。 这是纵向的坚持与继承。而横向的借鉴则表现为他善于汲取西方象征主义的手法、范畴,创新出一种既在形式层面精致美丽、音韵和谐,又在意象系统、结构运思上体现出高妙的象征价值的文体。沈尹默被誉为中国象征派诗歌第一人,是中国最早在散文诗创作中实践象征主义手法的诗人。他善于将“意象”视为“一刹那思想感情的复合体”,用象征手法来抒写诗情,达到诗艺卓越、诗意盎然的境界。沈尹默发表新诗的1920年前后,正是新诗的实验期,当时人们还未意识到象征主义的价值和意义。沈尹默对新诗的贡献还在于其勇于实验的开放性。他找到一条象征的道路,他的散文诗代表着中国新诗发展的方向。 而在这一切技艺层面之上的,则是“五四”时期知识分子追求平等、博爱、科学、自由的精神境界。沈尹默的散文诗创作,可以看出中国早期散文诗得以成立,不是对西方散文诗文体的简单移植和对古代散文诗的简单继承。它是时代的,也是民族的,更是现代的散文诗。 读沈尹默的散文诗,可以真切感受到赤诚、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感。中国传统文人的爱国忧患意识与西方现代观念融合,使“五四”文学革命的首要任务“人的觉醒”,自然而然成为沈尹默第一首散文诗宣告的主题。而“五四”精神在他早期散文诗创作中跃然而出,由平等延伸出由己推人,从而跳出狭窄的个人情感空间,成就沈尹默“守正创新、不失雅宗”的艺术人生。 (作者:何英,系湖州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湖州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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