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梅兰芳在沪欢迎卓别林 说起喜剧大师卓别林和上海的渊源,最乐为人道的莫过于他与中国京剧的邂逅。而这样的邂逅,也见证了他与京剧大师梅兰芳的交谊。两位艺术大师初次相见于1930年,地点在美国洛杉矶。六年后的1936年,卓别林到访上海,他俩再次相逢。 无论艺术还是精神世界,他俩有很多共同之处。抗战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拒绝出演,决不向侵略者屈服;卓别林则于1940年制作并主演了反法西斯巨片《大独裁者》。两位艺术家可谓惺惺相惜,这也是奠定他俩友谊的基础。 两位艺术大师的初见 1930年年初起,梅兰芳率领梅剧团先后在美国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和檀香山六座城市进行访问演出,历时半年之久,取得很大成功。洛杉矶是梅剧团访美演出的第四站。 这年5月,梅兰芳率团从旧金山抵达电影名城洛杉矶的当晚,应剧场经理的邀请出席当晚的盛大酒会,这里也是美国电影界和艺术界大咖的聚会。那天晚上,当身穿蓝袍黑马褂的梅兰芳一出现在酒会上,现场音乐立即停下,大家都对梅兰芳行注目礼。少顷,广播里传来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欢迎东方艺术家梅兰芳先生的光临。欢迎词刚结束,全场即响起一阵掌声,乐台上欢迎的曲子也随之响起。 此时,只见剧场经理微笑着迎向梅兰芳。两人握手时,剧场经理告诉梅兰芳:“今天不少一流的电影明星、编剧、导演都来到了现场,回头我一一介绍他们与您见面。” 梅兰芳后来回忆道:“我们刚坐下,一位穿着深色服装、身材不胖不瘦、修短合度、神采奕奕的壮年人走了过来,我看了似曾相识,正在追忆中,经理站起来向我介绍说:‘这就是卓别林先生。’又对他说:‘这是梅兰芳先生。’我和卓别林紧紧拉着手,他头一句话说:‘我早就听到你的名字,今日可称幸会。啊!想不到你这么年轻。’我说:‘十几年前我就在银幕上看见你,你的手杖、礼帽、大皮鞋、小胡子真有意思,刚才看见你,我简直认不出来,因为你的翩翩风度,和银幕上幽默滑稽的样子,判若两人了。’他说:‘我还没有看过你的戏,但明天就可以从舞台上看到最能代表中国戏剧、享有世界声誉的天才演员的演出了。’”梅兰芳还回忆说,那天晚上他和卓别林边喝酒边交谈,气氛融洽,聊得十分投缘。他称赞卓别林在无声电影里完全依靠肢体语言,包括面部表情,细腻地凸显内心的活动来表达剧情,而且让观众都能看得懂,确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哑剧艺术。卓别林告诉梅兰芳,他早年也是舞台剧演员,后来才投身电影界。也许是鉴于喜剧演员与中国京剧中的丑角有相通之处,卓别林说他对中国戏剧中的丑角很感兴趣。听卓别林提及丑角,梅兰芳马上接口道:“中国戏里的丑角,也是很重要的,悲剧里也少不了他,可惜这次带来的节目当中,这类角色不多,所以剧团中没有约请著名的丑角同来……”梅兰芳希望卓别林今后有机会访问中国,必能看到京剧界许多丑角的精彩表演,他尤其提到自己的一位名丑老前辈——萧长华先生。 酒会结束后,梅兰芳和卓别林同框合影。这就是两位世界艺术大师的初次见面。那年梅兰芳三十六岁,卓别林四十一岁。 暌违六年在上海重逢 法国著名电影批评家乔治·萨杜尔著《卓别林的一生》列出的卓别林生平和电影作品年表中,在1936年2月5日这条下面有如下记载:《摩登时代》(在伦敦)首次上映;(卓别林)与宝莲·高黛旅行至远东。这里的远东即指横滨、上海、香港、新加坡、爪哇和巴厘岛等地,卓别林偕宝莲·高黛此行的重要一站便是上海,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宝莲·高黛的母亲。 《摩登时代》是卓别林导演并担纲主演的电影代表作之一,卓别林在该片中一如既往饰演夏尔洛这个人物。夏尔洛在该片中的身份是一家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一天到晚拿着扳手,拧那些不停地从他眼前经过的一颗颗螺钉。由于动作机械加上时间紧张,以致最后夏尔洛疯狂到见到女人衣服上的纽扣,也会误当作螺钉上前去拧……宝莲·高黛在该片中饰演一个流浪女,她与夏尔洛在困境中相识相爱,最后共同去寻找人生出路。在现实生活中,同样经历坎坷的宝莲·高黛在这一年成为卓别林的第三任妻子。当时卓别林四十七岁,宝莲·高黛才二十六岁。宝莲·高黛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她是在好莱坞与卓别林相识的。《摩登时代》上映后,卓别林即偕宝莲·高黛来了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次远东之行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他俩的蜜月之旅。他们的身影也因此出现在了上海,尽管他们在上海只停留了一夜。正因为短暂,所以才弥足珍贵。尤其是卓别林这次到访上海,真正过了把他心仪已久的京戏瘾。 卓别林的电影早在1915年即已在上海公映,他所饰演的那个幽默可爱的流浪汉形象,深得中国观众喜爱。这次卓别林到访上海,自然会成为彼时上海的热点新闻,并受到上海观众的热情欢迎。 卓别林到上海是这年3月。作为世界文化名人,他一到上海便热情迎接他的,除了兴奋的拥趸外,就数上海文艺界人士。“电影皇后”胡蝶也在那天与卓别林同框留影。而陪同卓别林在上海进行短暂活动的,便是和卓别林暌违六载的老朋友梅兰芳。两位艺术大师一别六年,上海可谓久别重逢。当天晚上,在国际饭店招待卓别林的宴席上,卓别林看着梅兰芳,不无幽默地微笑道:“记得六年前我们在洛杉矶初次相见时,大家的头发都是黑的,而今我的头发都已白了大半,而您却还没有一根白发,这太不公平了。” 卓别林话音刚落,梅兰芳马上说:“您比我辛苦,您每部影片都是自编自导自演,还自己亲手制作,太费脑筋了,我希望您保重身体。”宴席中,梅兰芳还特地为卓别林点了道美味的香酥鸭,果然让喜好这口的卓别林赞不绝口。 不知是因为与老朋友重逢,还是受浓浓的欢迎气氛的感染,总之,这天晚上卓别林的兴致很高。欢迎酒会结束后,知道他很想看京戏,梅兰芳便陪同他和同行人员一起来到毗邻大世界游乐场的共舞台,观看当时在上海正流行的连台戏。卓别林在那里见到了有着“欢迎卓别林”字样的花篮,这应该是剧院方面得知他要光临紧急安排的。但连台戏没能让卓别林感到尽兴。当晚梅兰芳没有演出,他见卓别林意犹未尽,就提及另一位京剧大家马连良先生正在离此不远的新光大戏院演出京剧《法门寺》。该剧讲述明代宦官刘瑾为一个民女昭雪一起冤案的故事。戏中有位丑角贾桂,正是六年前梅兰芳在洛杉矶向卓别林提到的京剧界前辈萧长华先生擅演的角色。果然,卓别林对此很有兴趣。于是他们一行便走出共舞台,前往坐落在宁波路上的新光大戏院。 “夏尔洛”与丑角贾桂 梅兰芳陪同卓别林一行来到新光大戏院,恰好赶上《法门寺》中“赶路”一场戏即将开演。卓别林一行入座后,台下瞬间寂静无声,观众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舞台上马连良扮演的那位郿邬县知县赵廉演唱的大段西皮:“郿邬县在马上心神不定……”梅兰芳发现卓别林观赏京剧的神情很专注,不仅细听唱腔和胡琴的过门,还用右手在自己膝上轻轻打着节拍。不仅如此,趁演出间隙卓别林还深有感触地和梅兰芳交流说,中西音乐歌唱虽然各有风格,但他始终相信,演员把各种情绪表现出来的那种力量却是一样的。 20世纪80年代,梅兰芳的儿子梅绍武在北京市文联大会上遇到马连良先生的夫人,梅绍武叫她马伯母。他说他那天和马伯母谈到了当年卓别林访问上海时,由梅兰芳陪同,在新光大戏院观看马连良演出《法门寺》一事。马伯母告诉梅绍武,那天晚上卓别林夫妇出现在剧场时,受到观众热烈鼓掌欢迎,卓别林也向观众频频挥手致意。演出结束后,卓别林还偕宝莲·高黛登上舞台,向马连良致意并合影。梅兰芳在回忆那一幕情景时曾这样写道:“那天马连良扮的是知县赵廉,戴纱帽,穿蓝官衣,是明代服装,卓别林穿的是欧洲的便服。我不禁想起1930年在好莱坞和玛丽·璧克福合照的相片。那时,她穿的是西方的古装,我穿的是袍子马褂。这前后两次的两个时代、两个民族的友谊和文化的交流,是很有意思的。” 卓别林那天看了《法门寺》,对戏中的丑角贾桂尤其感兴趣,并说很想亲自扮演一下贾桂,然后再和马连良先生单独合个影。这似乎正应了那句话所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英国人(卓别林出生于英国伦敦。编者注),卓别林对中国国粹京剧的真切领会肯定有局限,但艺术是相通的,贾桂作为剧中丑角,就其舞台形象的审美意义论,和卓别林在电影中扮演的夏尔洛这个喜剧(其实喜中含悲)角色,堪称有异曲同工之处。就像卓别林饰演的夏尔洛并不好演一样,《法门寺》中的丑角贾桂看似简单,但真要演好这个角色却绝非易事。 关于饰演贾桂一角,萧长华曾深有体会地说:“丑角演员第一步必须要在念功上打下坚实的基础,到了台上才能借自己的声音、语调来揭示角色的思想,把剧本的内容恰恰切切、活活脱脱地表达无余,使台下(观众)听得明白,觉出滋味,越听越爱听,从中有所得。”他尤其提到剧中贾桂有段念状子的戏,很考验丑角演员的基本功。这篇状子共有299个字,俗称“大状子”。后来萧长华先生给学生上课,就专门以这份状子为例说,这是一纸御状,里面一字一句都关系着案情的轻重。“因此,学练这段念状之前,先要把状文中每个字的‘形、音、义’弄准弄懂。文理字义尚且不明,谈何准确地表达思想?字句之间又何能贯穿丰满的情感呢?那只能沦为‘一道汤’地‘背本儿’而已。”除此之外,还要分析每句念白“与剧情的发展有什么关系?起着什么样儿的作用?念这段状子就要知道这是什么人说的?说的什么事儿?为什么这么说?说完了起了什么作用?”,而“明白了这段念状在戏里的作用,然后就要动脑筋,如何把它念好,使它感情充实、丰满,以便吸引观众”。 卓别林对《法门寺》中丑角贾桂“格外钟情”,且想亲自扮演一下贾桂,很大可能就是想利用贾桂这个人物的“他山之石”,来“攻(借鉴)”他饰演的喜剧人物夏尔洛这块“玉”。卓别林在自己的银幕形象设计上,单是胡须的式样就试过好几种,还时常换帽子和鞋子,包括试用后来成为他演出标配的那根小手杖。他说直到过了相当时日以后,“我终于想到我常见的那些普通英国人,他们留着小黑须,拿着竹手杖,穿着合身的上衣。我决定把他们当作模仿的对象”。此后在造型上经过一番精心设计,人们早已熟悉的卓别林全身充满喜剧色彩的服装、面妆、小胡子、小手杖、大皮靴,以及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的步姿,就卓然出现了。因为他那时演的多是无声片,所以更注意夸张的肢体语言。明白这点,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卓别林对京剧中的丑角贾桂“格外钟情”了。梅兰芳很钦佩卓别林在表演中透露的那种冷隽和幽默,“他在银幕上几乎看不见有欢乐大笑的镜头,至多是讽刺性的冷笑,或者是痛苦的微笑。他的内心活动是深藏不露,不容易让你看透。一种富有诗意的、含蓄的像淡云遮月、柳藏鹦鹉那样的意境,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那天马伯母还告诉梅绍武,由于卓别林在上海仅过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要乘船离开,所以活动安排很紧,不可能有时间让他定心化妆,所以他想扮演贾桂的愿望未能如愿,留下了遗憾。不过,马连良和卓别林拍了不少照片,他们一直珍藏着,其中就有一张马连良和卓别林两人面对面拱手作揖的留影。 对于这次在上海与卓别林重逢,并陪同他观看中国京戏,梅兰芳曾深有感触地说:“第二天一早,卓别林乘原轮继续东游。他这次路过上海,虽然只有一天耽搁,但却参加了好几个欢迎会,见到许多文艺界的人士,并且看了京戏,他可谓善于利用时间,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对东方文化是很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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