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23年10月30日,是爸爸去世周年的祭日。 2022年10月30日,我和先生以及妹妹、妹夫守在爸爸的病床前,我握着爸爸的手,突然听见医生妹夫的耳语:“姐,爸走了。”看到屏幕上心电图似是而非的一条线,我竟茫然不知所措。后来抬来一个棺椁,爸爸被放进去,我依然是做梦的感觉。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竟然也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我们好像都掉进了懵懂的旋涡,不哭不喊也不说话,房间里阒寂得可怕。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当第二个死亡之日到来——12月15日,新冠阳性的我和妈妈下午通了一个视频电话,说好第二天送她去住院,但是妈妈没能熬过那个晚上。我抱着她微温的身体,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我甚至粗暴地扒开她的眼皮,一次次呼唤,但是死亡是不会有回应的。 前后相隔47天,爸爸妈妈突然都没了,这是玩笑吗?我的眼泪好像被这个玩笑埋葬了,堵得流不出来。那段被死亡逼到墙角的日子,刻进了肉里。前后两次走进相同的火葬场,重复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次又一次摸到爸爸妈妈热乎乎的骨灰,我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那时我只想抱着他们逃离火葬场,快快回家。 第一次是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回家,一路上我把脸贴着他,轻轻说:“爸,现在已经到了二环上,今天天气很好啊,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妈妈等着你呢。”第二次是妹妹抱着妈妈,我不敢回头看妹妹满是泪水的脸,而家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待了。一进家门,我和妹妹心照不宣同时把两个骨灰盒并排放在爸爸妈妈的卧室,在熟悉而空寂的床前,跪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拉好窗帘,像以往离开前那样大声说:“爸、妈,走了啊,下礼拜来看你们!”父母听力都不好,需要大声跟他们说话。最后一次送爸爸去住院的那天下午,他坐在沙发上一贯的位置,安静地看着我,说:“我走后,骨灰撒大海,如果妈妈愿意,我等她。”父亲的眼神纯净得像一个少年,他的眼睫毛很长,充满深情和眷恋。 坐在旁边一向听力不好的妈妈,似乎完全听见了,她会意地点点头,用手抚了抚爸爸的手背。我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商量过,但是他们之间有几十年的默契,在生死之际,他们必然有跨越日常的沟通天赋。 爸爸还说:“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一切从简。” 那一刻,我绝望地看着爸爸妈妈向死的神情,突然悲从中来,感到自己的虚弱和无能。我说:“爸,别瞎说,咱们很快就出院,妈等你回家呢!”但事实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他翻开的书,还扣在枕边。而我的妈妈,她终是等不及了,经过47天与命运的纠缠,果断地抛下我们去追爸爸了。 什么叫生死相随?这是我在人世间见证的唯一例子。我的妈妈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年轻时她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义无反顾追随爸爸到北大荒,如今耄耋之年,她又决绝洒脱地追他到死了。 爸爸离世当天,《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就赶到家里看望妈妈,第二天,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的领导都来到了家中。他们都安慰妈妈,悼念爸爸。妈妈微笑着感谢大家,没有流泪,我以为她是坚强,实际上她好像一直沉浸在爸爸的生命里,已经不大理会自己的悲伤了。 还记得敬泽关切地问我以后妈妈怎么办?我说我会接她到我家。事实上,妈妈在我家没住多久,就请求我送她回自己的家,这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我居然就送她回去了?!因为她说她想回去看看,看看她和爸爸的家,过几天就回来,我就信了她的话,很多衣服都没有给她带回去。我以为可以等她回来,但是这个曾经齐齐整整的家,一瞬间就人去楼空了。环顾每一个房间,都有他们走来走去的影子,如今这些影子,是连一角衣服都抓不住的虚妄。所有貌似虚妄的点点滴滴,唯有在回忆中寻找踪迹了—— 爸爸程树榛1934年出生于江苏邳州,爸爸不幸,三岁丧父,祖母独自一人将他抚养长大,孤儿寡母,历尽世间艰辛。爸爸从小天资聪颖,兵荒马乱之中断断续续累计读书三四年,竟然以优异成绩考入当时的江苏省立徐州中学,成为家族的骄傲。他热爱文学,17岁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他的目标本是北大中文系,但是高考时正值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国家急需发展重工业,于是爸爸满怀激情报考了天津大学机械制造专业。 我的妈妈郭晓岚,原名郭凤梧,取义“梧桐树上落凤凰”。我的外祖父早年是杨虎城部队的一员,1937年1月,外祖父配合中共地下党组织,亲手将一台印刷机秘密运往延安,这是延安历史上第一台印刷机。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妈妈出生,外祖父给这个小女儿取名“凤梧”,寄予了他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期待。 当这个热爱古典诗词的花季少女遇到早慧的青年作家,该是怎样的喜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爸爸妈妈就是这样互相爱慕,鱼传尺素,直到先后奔赴北大荒。 虽然学工,但是爸爸对文学的热情丝毫不减,大学实习时,他克制不住激情,写下了长篇小说《大学时代》。这部手稿命运多舛,在动乱时期被抄走,幸运的是后来辗转重回到爸爸手中,就这样,他23岁时创作的长篇小说,23年之后才得以出版。爸爸大学毕业后到了北大荒,那里正在建设我国重工业基地的“国宝”第一重型机器厂,爸爸和建设者们一起住窝棚、啃窝窝头,热火朝天地战斗在工地。作为技术人员,他有幸参与到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的制造中,并在25岁写出了之后在省里公演的大型话剧剧本《草原上的钢铁巨人》。后来,他又将其改成长篇小说《钢铁巨人》,并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公映。改革开放后,爸爸创作了描写改革者的报告文学《励精图治》,获得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引起巨大反响。基于爸爸的创作成就,他被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任主席,同时任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主编大型文学期刊《东北作家》,这期间他还被选为党的十三大代表。再后来,爸爸奉命调到北京,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在任15年。认真工作的同时,爸爸坚持创作,出版了《程树榛文集》十卷本,长篇小说《遥远的北方》《生活变奏曲》,中篇小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散文集《人间沧桑》以及自传《坎坷人生路》等。 作为我国当代工业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爸爸从事文学事业70余年,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话剧、电影文学剧本等800多万字,荣获国家级及各类文学奖项数十次。在爸爸的讣告中说,“程树榛同志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我国当代著名作家、编辑家……程树榛同志襟怀坦白,宽人律己,工作勤勉,廉洁奉公,家风严谨,为人正直善良。他为中国文学事业鞠躬尽瘁,作出了突出贡献,赢得了文学界的爱戴和尊敬”。 爸爸一向是谦虚的,看到这样的赞誉,我能想象出爸爸会摇着脑袋说:“我做得远远不够。” 爸爸谦逊儒雅,待人和煦,博学内敛,“君子如玉”是我从爸爸身上感受到的。为人一生,我几乎没听过他讲别人的坏话。他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但是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他在任期间不允许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作品,以至于我对这个杂志又爱又恨。姐姐考入北大时,他写了一首诗《送长女赴北大兼示二女小女》:“送女上北大,负笈入京城。临行拳拳意,嘱咐又叮咛。”他要求我们第一品行端:“立身要正直,立心应为公”;“二要学有成,苦练基本功”,“对师多尊重,对友应谦恭”。这首诗我一直心心念念,我相信姐姐妹妹也以此为家训了。 名叫凤梧的妈妈到了北大荒,爸爸将她的名字改为“郭晓岚”,让我联想到晨雾中的山岚,满是清新和美好。我想那个年代刚刚走入新生活的父母,一定是憧憬着未来的。我的妈妈本是一个有才华的女人,她发表过诗歌、小说和报告文学,但是她被爸爸的光环遮挡了才华,只剩下美丽和贤惠了。大家看见我妈妈第一印象是:“你妈妈真美啊!”但是妈妈给予我们全家的,是她独特的善良与力量。当年的妈妈不知道北大荒有多冷,物质生活多么匮乏,贸然北上,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跟着爸爸筑巢、孵卵。在天寒地冻的东北,那个看似娇弱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女汉子。那时粮食都是凭票供应,为了让我们吃上大米,她骑车到附近的乡下用粗粮换大米,我们记忆中,大大的男式28型自行车,她瘦弱的身体骑上去,还要在后面驮一个沉重的粮食袋子。在特殊岁月里,由于爸爸受到不公正待遇,奶奶天天提心吊胆,爸爸也经常忧心忡忡,妈妈却相信光明一定会到来。无数个深夜,她陪伴爸爸畅想未来,我们看到妈妈那张清新明媚的脸,就不再悲伤。她和爸爸一起,带领这个家庭,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有优雅超俗的美。小时候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卖鱼的,就喊妈妈下楼买鱼。只见那个卖鱼的男人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我一看,正是我妈妈来的方向。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扎了一条白围裙,拿着一个盆来买鱼,她的美丽好像瞬间照亮了整个楼房,让周围的人注目——我想这是我最早的美的启蒙。 妈妈后来在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工作。曾经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创联部看见一个美丽的女性在缝补沙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我妈妈。我知道,妈妈经常把办公室的沙发套不声不响拿回家里洗。妈妈的善良有目共睹,我们给她请的保姆,是来自西北贫困地区的姑娘,因为家里重男轻女没有上学的机会,妈妈就每天一笔一画教她写字、念书。渐渐地,姑娘已经能给家里写信了,妈妈倍感欣慰,识了字的姑娘像凤凰一样飞走了,妈妈也没有后悔,相反还替姑娘高兴。好心的姑娘又把自己不识字的妹妹送来帮忙,妈妈又一次手把手教会了妹妹读书、写字,当这个妹妹也离开时,妈妈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小姑娘,转身颤颤巍巍走进了厨房。 爸爸走后,妈妈愈发沉默。爸爸火化那天,我让妈妈给爸爸写一封信,并让妹妹拍照发我。当我看到妈妈的笔迹时,再一次悲从中来,上面这样写道:“程树榛,你在奈何桥上等我——郭晓岚。” 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句谶语啊,我单纯地以为妈妈太难过了。因为妈妈没有任何基础病,我以为我会陪她到100岁,但是此刻她好像冥冥之中已经知道自己的归期了。 奈何桥,是传说中人死后必须经过的界桥。走在奈何桥上,是一个人拥有今世记忆的最后时刻,一旦走过去,就无可奈何地进入了新的轮回,而这个轮回关卡在“七七”的最后一天,意味着人死后经过49天,就走过了奈何桥。当我看到妈妈在爸爸离世后的47天死去,万分惊诧,按照这个传说,此时的爸爸还在奈何桥上,仅差两天他的灵魂就彻底告别此生了,而妈妈火化这天恰恰是爸爸“七七”的最后一天,一天也不差。我的妈妈终于在我的爸爸即将走过奈何桥的时候追上了,他们在这奈何桥上相会了,配合得那么默契,简直是天衣无缝。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脑海蓦然间冒出那首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曾经嘲笑这首诗的简单直白,但是现在我怎么就觉得它大气磅礴惊天动地呢?它分明就是在咏我的妈妈呀。 我们一家人,分别在国内、美国、德国和英国。自从我们给爸爸妈妈庆祝金婚之后,全家就再也没有团聚过,我们一直筹划着他们的钻石婚庆祝活动。所有在国外的孩子都将漂洋过海回来团圆,我们甚至都想好了举办哪些仪式,邀请哪些人来参加。然而三年疫情的阻隔,全家人再想欢聚一堂已是惘然。如今,当远嫁德国的姐姐跨洋归来,风尘仆仆奔赴到家时,她看见的不再是爸爸妈妈笑意盈盈的脸,而是床上父母的两抔骨灰,可谓万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们终于约好送爸爸妈妈去大海的时间了。当我们抱着父母的骨灰上路的那天,北京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爸爸妈妈,这是老天也难舍你们吗?我们的家在北京,你们却要汇入大海了,那种心痛和不舍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曾有亲友建议我们留一部分骨灰埋入土地,但是我们三姐妹商量好久,最后达成一致:完全依照父母的心愿。这是父母最好的归宿吧,在国外的孩子们都在大海边,无论是波罗的海,还是太平洋抑或大西洋,海海相连。爸爸妈妈,从此以后,凡是有海的地方,就有你们的存在,当孩子们想念时,就去海边走一走,其中哪一朵浪花是你们?大家一定都心有灵犀。 我的奶奶曾经告诉我,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所以,尽管我不生活在海边,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可以仰望星空,我也一样知道,哪两颗星星是你们。因为我们心意相连,所以我们彼此看见。爸爸妈妈,星空浩渺,大海无涯,我们之间这一世的爱,你们对于这个家族无私的奉献,那些精神财富,都将成为子子孙孙最好的遗产,镌刻在这星辰大海之中,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 2023年7月23日,永生难忘的一天,我们送爸爸妈妈到了大海上。除了我们三姐妹和我们的丈夫,还有我儿子和妹妹的女儿,陪伴我们的仅有几个至爱亲友。那一天,天空高远,海水碧蓝,我们把妈妈爸爸的骨灰缓缓放进海水深处,这时,突然有两只海鸥并排从海面上飞来,瞬间飞过我们头顶。儿子在我耳边轻轻说:“妈妈,你看!” 是的,我看见了——爸爸妈妈,那是你们吗? 我在当天的微信朋友圈中写道:“我最爱的父亲和母亲,在蓝天碧海中永眠了。亲爱的爸爸妈妈,陆地上虽然没有你们的墓志铭,但是你们在我们心中,是两座实实在在的丰碑,永远不会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