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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中叶江南寒士的 “三不朽”与民间生活伦理——以《王韬日记(增订本)》为中心(2)


    二、“立功”心切:踯躅于科举功名与经济实学之间
    在科举时代,士人“立功”的正途就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进入仕途,然后在自己职责范围内敷政施教,赞襄王化,努力成为一代名臣,身后入祀乡贤祠,这就是成功。要由科举进入仕途,至少要考取举人,然而三年一考的各省乡试举人名额有限。根据乾隆《钦定学政全书》规定,江南省下江(江苏省)每科举人定额为69名,而参加乡试的生员为5520名,录取率为1.25%。即使考中举人,也必须是参加三次会试(近十年)不中者才有资格拣选知县,而真正能够获得官职的不到十分之一,有的举人甚至要等30年才能铨补知县。到了晚清,随着人口增长,科举名额紧张与仕途壅滞更加严重,加之社会动荡,新崛起的地方大员也急需一些可以依恃的干才,因此,一些中低级功名获得者通过进入督抚大员的幕下,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获得保举进入仕途,同样可以实现“立功”之理想。据统计,清代“游幕人士中,85%以上出身于中低级功名,或者没有功名”。
    王韬的天赋与家教都很好,在科举道路上起步也很顺利。1845年以一等第三名考取秀才,时年18岁。据学者统计,1850年前后,童生考取生员的年龄分布是:16—20岁占19%,21—25岁占44%,26—30岁占29%,31—35岁占7%,36—40岁占1%。可见在生员中,王韬不仅成绩突出,而且无疑是非常年轻的,他本人也因此自负得近乎膨胀:“区区一矜,何足为孺子重轻,他日当为天下画奇计,成不世功,安用此三寸毛锥子哉!”但他很快就尝到了科场变幻莫测的无奈与绝望。次年王韬参加金陵乡试,铩羽而归,重蹈父亲的旧路。王韬的父亲也曾经被人誉为“神童”,结果功名止步于秀才,终生以塾师谋生。王韬乡试失利之后,即到附近外婆的家乡锦溪镇顶替父亲做了塾师。
    王韬对自己狂放的个性和纵恣的文风是有自知之明的。从内心深处而言,他非常排斥科场八股制义的程式,不愿意皓首穷经,年复一年地参加科举考试,博取那个飘幻不定的功名,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才华获得当道者的赏识与超拔,实现青云之志。咸丰二年,王韬感叹说:“今天下方有事,安用此经生为哉!”(第48页)这句话既是对政局混乱、书生无用武之地的不满,同时也表明自己不想遵循常规走科举之路,因此,王韬曾经不止一次地写信拒绝那些劝他参加科举考试的亲朋好友。他在给妻兄兼知心好友杨引传(莘圃、醒逋)的信中说:第一,士子通过科举入仕显亲扬名而尽孝道,这是一种世俗的“一时之孝”。第二,大丈夫应该目光远大,追求“百世之孝”。所谓百世之孝,或是在政治上“经纬当世”(立功),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或是在道德上“陶冶性灵”(立德);或是在学术上“扬榷古今”(立言),由此而流芳百世。第三,当今官场腐败至极,地方长官“日耽娱乐”,对下属贪索无度,即使是冉由与季路(子路)那样的能吏生于今世,也会以“聚敛为急”。因此,若想从八股时文中寻求治国理政的方略,显然是迂腐狭隘的“尺寸之见”。
    王韬对晚清科场与官场的失望与抨击,并不仅仅是个人情绪的发泄,而是那个时代下层失意士人的共鸣。晚清时曾经担任过地方教官的欧阳兆熊就说:“自咸丰戊午科场案未发以前,京师关节之风甚炽。”与王韬同处江南的海宁生员管庭芬,也在日记中感叹道:“吁!钱神当道,寒士不可言功名矣。”“康乾盛世”过后,面对日益凸显的政治腐败、社会衰颓,嘉道年间的士大夫激发起一股经世之风,有识之士纷纷抨击时弊,提出各种改革方案。身处这一时代的王韬,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一经世思潮影响。王韬曾对朋友说:“思欲投笔从戎,为国杀贼。”还说自己开始关注时政,写了一篇《蒿目论》,提出“十不可治,七必当去”,希望“为政者采而录之”。
    咸丰八年后,清军重建江南大营,与太平天国进入相持阶段。咸丰十年,太平军东征苏常,建立起苏福省根据地,上海成为清政府在江南统治的孤岛,危如累卵。此时王韬在沪上生活已经十年左右,逐步在地方官绅与西方传教士之间建立起一定的人脉关系,并积累了一定声望,“立功”条件逐步成熟,“立功”之愿望也更加急迫。咸丰八年正月三日,而立之年的王韬总结说:“头颅三十,未能成名,殊自愧耳。”(第171页)十月四日王韬生日,“家人为烹肉煮面”,王韬喟叹:“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跼天蹐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第202页)强烈的功名欲给王韬造成时不我待的心理压力,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开始放下其狂傲的自尊心,不断地给上海、苏州一些地方官绅写信,建言献策,希望能获得采纳与重用。
    王韬求助的这些人中,既有他敬佩的江苏巡抚徐有壬、好友周弢甫,也有他内心轻视的两任上海道台吴健彰、吴煦。咸丰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他为了请求吴健彰资助刻印《瀛壖杂志》,诚惶诚恐地致信于吴,说:“震铄隆名,七年于兹,自分草茅疏贱,不敢执贽进谒,故怀刺不投、及门而返者屡矣。非真介然自守也,盖惧渎也。”(第234页)结果四个月后被吴健彰婉拒。咸丰九年至十年,他先后十几次致信徐有壬,建议“防海、弭盗、和戎”,同时还谋求入幕。徐有壬最后一总回复,三策全部没有采纳,并婉拒其入幕的请求,只是随信赠送洋银30元以为劝勉。咸丰十年四月苏州陷落,徐有壬阖门殉难,王韬又开始积极联系新任上海道台吴煦,先后提出建议34条,帮助谋划团练,加强保甲,防守上海。他还说服吴煦释放押在牢狱的秀才陈少逸担任诸翟镇团练的团总,他本人也担任团练局董事,直接参与团练的谋划。可惜不久他就借口“领饷”而“飞舟”赶回上海新闸。正如张海林所说:“王韬纸上谈兵头头是道,一遇实战便逃之夭夭的做法引起了苏松太道吴煦的不满。”咸丰十一年底,王韬携带家眷回到家乡。次年二月,王韬化名黄畹上书太平天国,遭到清廷通缉,只得再次逃到上海,隐匿在英国领事馆内。同治元年十月,王韬在英国领事麦华陀(麦都思之子)的帮助下流亡香港,从而结束了在上海的早期生活。
    王韬不喜欢科举,试图挟策干禄,但他“阔达迂疏,每不为人所喜”,当道者往往“用其言而仍弃其人”。在他献策不成、进身无望的时候,师长亲友殷切期望的压力,以及朋友科举成功的刺激,驱使他又不情不愿地回到科场,这既是对师长亲友的交代,同时自己也期待着一份侥幸。咸丰二年九月,王韬听说以前与他同年入泮的王俊明乡试中举,立刻“恍有云泥之隔”。(第48页)他致信姻丈周侣梅说:“见人家泥金遍贴,功名之念未尝不稍动于中,酒酣耳热,时复潸焉。……沪城斗大,绝无可与语者,安能郁郁久居此哉。”次年春天他就回昆山参加岁试。咸丰七年初,王韬听闻当年科试时间定在春末,立即致信恩师顾涤盦,说:“功名之心,匹如死灰,嘘而重燃,伏念家贫亲老,不得不为禄仕,寒灯咿唔,时温旧策……冀欲稍获尺寸,以博庭欢。”咸丰八年发生了著名的“戊午科场案”,主考官文渊阁大学士柏葰被处死。王韬对此拍手称快,同时在日记中长篇大论地抨击科举时文之弊:“不废时文,而天下之弊岂可骤除哉?”(第262页)然而批评归批评,第二年春天,王韬还是回到昆山参加例行的岁试。咸丰十年太平天国东征苏常,史称“庚申之难”,江南士子的科举之途也暂时终止。
    可以看出,王韬在面对不同人群时所表达的功名观是相互矛盾的。面对同辈朋友时,他总是愤世嫉俗,纵横辩论,留心当世之务,人们对他也“以经济相许”;但面对前辈师长,王韬又表现得谦卑温良,谨遵教诲,参加科举,以告慰父母尊长。在墨海书馆佣书的13年中,王韬始终纠结于参加科举与挟策干禄的矛盾之中。然而像王韬这样出生寒门且个性放达的士子,这两条道路都很艰难:家境贫困,谋生压力巨大,很难长期承受科场的挫败;个性放达,直抒胸臆,则又不符合官场的潜规则。因此,王韬左冲右突,进退失据,却始终没有能够实现“立功”的愿望,这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对此,王韬晚年总结说:“盖今之时,为势利龌龊谄谀便辟之世界也固已久矣,毋怪乎余以直遂径行穷,以坦率处世穷,以肝胆交友穷,以激越论事穷。困极则思通,郁极则思奋,终于不遇,则唯有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而已,诚壹哀痛憔悴婉笃芬芳悱恻之怀,一寓之于书而已。”所以,王韬最后只能退回到自己最擅长的著书“立言”中去。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