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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文臻]跨越历史的生命之舍——自梳女居所“冰玉堂”作为生命空间的人类学研究(2)


    二、冰玉堂:自梳女生命历程的凝结
    就冰玉堂的修建和使用历史来看,可以依据筹建、修建、重建、修缮、对外开放参观和变为博物馆这几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做一个大致划分来展开分析。这些重要的历史节点划分出冰玉堂经历的不同历史时期,也反映出自梳女群体生命历程的特征与变化。
    冰玉堂的筹建和南洋同乡会密不可分。远涉新加坡打工的自梳女时常在名曰“超顺堂”的南洋同乡会相聚,这不仅是自梳女的聚集地,也是所有沙头村黄姓人在南洋打工的聚会场所。据在世的几位姑太说,“她们小时候就是朋友,在新加坡打工时也经常相聚,有着深厚的同乡情谊”。虽然身处异域,自梳女们仍以紧密的联络组织维系和延续同乡好友群体的文化传统,而冰玉堂的修建则让她们的同乡情谊和共同经历有了延续和重新述说的可能。冰玉堂主要依靠第二代自梳女的打工钱修建而成,第三代自梳女也部分参与了资助与筹建,沙头社区黄乃琛的爷爷黄寿南则是建筑过程的主要参与者。1949年昆明建筑队开始修建冰玉堂,1950年建成。
    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国内政治经济环境日渐宽松,旅居新加坡的自梳女陆续返乡,斥资6000元重建冰玉堂,1991年又花费14000元大修,翌年变卖了新加坡的同乡会,所得款项被用于修建宗族祠堂和村里的洪圣庙,还出资7730元将冰玉堂庭院草地改建为水泥地,并花费16000元于侧堂加建华帝庙,供奉华光。据五姑太说,庙里的观音和华帝都是十几年前用冰玉堂基金从新加坡请过来的。观音身披的袍子也来自新加坡,原本每三年需更换,但因近几年没有人从新加坡回来,故近四、五年都没换。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由自梳女主导的冰玉堂历史已渐近尾声。
    2009年,由区政府、镇、村共同出资135万元对冰玉堂做了全面修缮,2010年女企业家协会又捐赠5万元。这些举措一方面出于政府对地方旅游资源的保护和开发,另一方面也源自当地社区对自梳女群体的敬重。
    从冰玉堂的筹建到后期重修,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不乏地方社会组织和政府的资助,这反映出冰玉堂自建成伊始,即超越了自梳女群体的养老之家和情感归宿的单纯内涵,进而与政府组织与民间组织交相呼应,钩织成一套关联密切的社会网络。长期以来,自梳女被认为“晦气”而不被家人和村民接受,但时过境迁,自梳女的独立、勤奋与顾家等美德在当今得到更多推崇,自梳女愈发成为受他人褒扬而非谴责的对象。自梳女曾经因为不结婚、不生孩子等“怪异”行为而饱受非议,而如今,在国家妇女政策(鼓励妇女自尊、自信、自爱、自强)的大背景下,自梳女遵循的独身主义、“时髦的生活方式”(例如喝咖啡)以及能够为社区带来经济福利等因素,都成为自梳女与时俱进的闪亮点,而寄托自梳女们物质生活与精神生命的冰玉堂,其功能则在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不断延展。
    关于冰玉堂的使用和功能,据阿凤说,2002年她刚到均安镇时,冰玉堂还仅仅是自梳女的居所,姑太们住在二楼,窗户外有铁栏杆护栏,院子围墙很高,防备森严。但后来,随着村民思想日渐“开化”,开始接受自梳女们在家中过世,姑太们陆续回到自家,冰玉堂的功能方才逐渐转变为姑太们的聚会场所。平时姑太们三三两两聚在冰玉堂打天九牌,每年乞巧节、观音诞、敬老节和菩萨诞等节日里,姑太们也会选择相聚冰玉堂共同庆祝节日。直到这时,冰玉堂还只是属于自梳女群体的小天地。但2002年之后,这一格局在当地旅游公司的介入下被打破。
    据对冰玉堂的开发有着决定性推动作用的旅游公司负责人老张回忆:“我当时(2002年)是生态乐园的总经理,搞生态旅游的,就想要开发一下。那时冰玉堂比较封闭,姑太们不喜欢别人进来,别人也不太敢进来,政府也不关注这个事。我第一次来,也是从门缝那里看了一下,才试着问是不是可以进去。后来我知道她们有个‘头’,就是‘组长’,冰玉堂是她牵头的,包括建冰玉堂,她很泼辣,风风火火的。第一次是在冰玉堂里谈的,组长一听就说‘不行不行不行’。因为她们就是一个小圈子,喜欢自己玩。后来我又到组长家里去,我跟她说,‘冰玉堂开放对父老乡亲有好处,旅游业发展之后,村里有人卖个水啊、做个什么啊都能做点生意’,我这样说,她们才愿意对外开放的。”从中可以看出,姑太们一开始希望保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群体的独立空间,但当她们知道冰玉堂的开放可能给周边的父老乡亲带来经济利益时,却也十分开明,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和态度。这也体现出自梳女并非一个与所处社区“老死不相往来”的独立群体,她们虽然坚守与众不同的生活态度,但依然与社区空间声息相闻,保持活性。她们对于父老乡亲的关照和爱护默然于心,不仅在当初选择自梳外出打工时牵挂故人,这种心怀家乡的善念在年迈返乡之后依然如故。
    老张的“三顾茅庐”是一个转折点,自此冰玉堂和外界有了越来越多的接触,游客和媒体蜂拥而入,人们开始渐渐注意到这群传奇般的女子。姑太们从局限在小院里与世隔绝的“小龙女”变成为公众人物,电影、电视剧、纪录片中也越来越多出现关于她们生活的记录和讨论,她们也慢慢开始习惯和充满好奇的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然而,自梳女们传奇的生命历程注定终结,随着姑太们年事渐高,来冰玉堂相聚的机会日渐稀少。2014年笔者回访时得知,即便是观音诞这样重要的节日,姑太们也再没有举办聚会。此外,姑太们年龄的增长使得她们记忆越发不可靠,言谈叙述中不时出现自相矛盾之处。
    自梳女个人的生命或有终止,但冰玉堂作为建筑遗产的存在,使得自梳女的历史并未随着个人的离去而消逝,冰玉堂即成为她们生命的延展。2012年,在姑太们的热心捐赠和村民的关怀协助下,冰玉堂文物展览馆在冰玉堂正式落成,原先摆放床板作为姑太们寝室的二楼阁楼展示着自梳女年轻时的照片、手工艺品等各类展品。博物馆直接建于自梳女居所,将古建筑和展览相结合,通过物质文化展示的方式,以产业模式来经营,作为可供游客参观的景点,这也是对自梳女生命历程的记录、再生产和传播。自梳女自身并非博物馆里完全被动的“被呈现”方,她们也希望通过将过往故事和物件展览示众的形式,“讲述”自己的经历,借由改造后冰玉堂新增的建筑形式,把她们曾经的“历史生命”延续下去,以求“不朽”。
    如今,自梳女们都已回到自己近亲的家中生活,冰玉堂的使用功能已从原先的居所变成了展览厅、博物馆。2000年12月,自梳女们立下了产权移交的集体遗嘱:待她们全都过世,冰玉堂将作为华侨的集体房产交予沙头村福利委员会妥为保管,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无权变卖及借故强行拆毁。自梳女们选择将冰玉堂的产权最终回馈社区和政府,完成了始于抗争终于和解的生命历程,在个人命运的沧桑背后凸显出冰玉堂独特的文化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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