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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闪]中国礼俗传统的田野考察与文化阐释(4)


    
    在笔者看来,一个当代学者最应具备的乃是一种“多疑”品格:不盲从历代正史里的白纸黑字,而应转向基层乡村去寻找家谱、村志、地契、文书等民间文献;不盲从民间文献的记录,而应视作一种经过选择的表达,于是长住乡村,观察民众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节庆仪式、人情往来甚至纠纷;不轻信自己的亲眼所见或亲耳听闻,而是把诸多见闻分门别类做成资料系统,从个人生活史、地方社会格局和国家时政等多维框架中反复斟酌。说到底,学者之间也应“互不相信”,而应不断地相互质疑,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到了黄河心不死”的劲头。的确,人类社会古往今来处处有奥秘,正宜以“多疑”眼光视之。
    然而,田野工作不仅要“多疑”,更要“无疑”。行走田野之上,会经常发现与传统定论相左的现象,或许就潜藏着一份生活之真或历史之实。对此应当“无疑”,勇于接纳。当然,更多时候是“田野发现”与“书上得来”的相互印证,此时要做的工作就绝不是“执其两端用其中”那么简单。田野考察,不仅为诸多学科提供民众口述资料,还应该为整个社会提供来自民众生活的真确记录与价值呈现,从大众生活的角度检视国家既有的社会制度与文化制度之不足。
    在田野中遭逢的一切,既是现实,也是历史,足可展开绵密而深邃的思考。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说“一滴水的意义是不能低估的”,罗志田则说“历史的共性完全可以展现在个人的经历和体验之中”,都说的是田野个案研究之所长。不过,现实的多重面相与人性纠结需要辨析,历史的杂乱堆积与回环嵌套也需要厘清,因而抱持一种谦卑心态是必要的,因为“历史留给后人的本来就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图像,本来就都是些‘碎片’,关键在于人们如何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及其意义,把它们连缀起来”。在田野中搜集“碎片”的工作固然辛苦,而在纷然“碎片”中发现和建立关联则更尤费斟酌,这需要有足够的想象力。2017年,笔者曾试图这样概括笔者的田野考察思路:
    

    一是注重人地互动的关系,从人与自然之间长时段的相互塑造关系来理解民俗传统;二是注重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礼俗互动的关系,从乡村生活实践中观察整个社会的礼俗互动态势,梳理其价值演化的脉络、机制与逻辑;三是关注田野调查中的人际互动关系,将田野访谈视作一种特定的人际交往方式和文化互动实践。
    

    这样的表达并不完整,而是有感而发,意在提醒诸位田野同道应兼顾多维思考。就上述三种互动关系而论,任何一维的些许变化又都会影响其他,并在复杂联动中将这一微变放大或削弱,从而影响整个社会系统的运行和演化。比如,人际关系固然是在人地关系的基础上发展起来,但既同为社会性的存在,人地关系又可视为人际关系的延伸,并连同在长期礼俗互动中凝结而成的社会结构,一起汇作我们当下正在观察的社会关系整体。
    笔者相信,就学术方法而言,唯有置身于田野之中,才能真正理解一种地方传统的约定俗成,并在更长时段、更广阔区域被传承,乃至与国家政治形成因应互动的关系。换句话说,当我们在田野中亲密接触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体会“芸芸众生”内部的千差万别,内心就有了五味杂陈:原本一直认定的神圣,乍然显露世俗真身,从此有了斑驳模样;邂逅于街头巷尾的凡夫俗子,每每瞬间显现神奇,却又迅即复归平淡。在田野故事多种版本的背后,映照的恰是人情世故众生相。田野考察是凸显“人的实践”的研究模式,贯穿于整个工作过程的,应是那种持之以恒地探究个体日常生活的好奇心。萧凤霞曾说过:
    

    我着力研究在田野考察过程中碰到的一个个人,我探讨某些事物为什么对他们那么重要,尝试了解他们的选择和取向,是经过一个怎样复杂的历史过程而形成的……像中国这样庞大的政治实体,不论在帝国时期还是在现代,有那么大的地区文化差异,又经过那么繁复的兴衰周期,它是怎样维系着人民共同的想象的呢?
    

    这席话,是对田野考察目标的绝好概括。我们在田野中所接触的民众生活文化,与长期高居庙堂的儒家经义,以及道、法、墨等百家之学,同是秉承于中华民族古老的精神血脉,而各有损益,多元相通,并非势同水火,因此才会有“礼失求诸野”的说法。
    中国领土广袤,历史悠久,不同的地方社会普遍存在着以“礼”“俗”为表征的不同话语流向,并呈现出多元主体之间交互建构的特征。这一现象,其实是与国家大一统历史进程中的两大特征有关,即国家政治的“地方化”与地方社会的“国家化”,特别是二者在不同地区的交错发生,使得整体意义上的中国礼俗传统呈现出同中有异、异质同构的关系。一方面,作为一种国家政治模式的礼俗互动,涉及国家礼仪制度、精英教化实践与民众日常生活的交互关系,既是中国社会内部谐调、制衡的一种实践机制,又是中国传统文化核心要素的表征。另一方面,作为地方传统的礼俗,在不同时空有着多元表达与多义衍生,共同呈现出国家一统进程中民间礼俗传统构建、传承与变迁的完整过程。要想对此做出阐释,亟须田野个案的累积与以小见大的拓展,需要一大批学者俯下身去,长年坚持田野调查,在田野中理解中国。诚然,中国礼俗传统是田野考察的核心,如下三个方面或许应予特别注意:
    (1)在田野考察层面,关注地方社会围绕中国文化核心价值而衍生的礼俗形式及价值理念,比如家风家教、乡贤美德、邻里互助、节日庆典、口述历史、仪式表演、礼尚往来、环保意识等,发掘中国文化的民间表达形式与传承机制,归纳中国文化的礼俗互动传统样态。
    (2)在田野理解层面,以中国历史脉络特别是近现代变迁为基础,关注礼俗传统在乡土社会中的传承形态与调适机制,再结合个人生活史的细致梳理,理解人在社会情境中的文化创造。
    (3)在田野研究层面,在国家进程、精英作为与民众生活的互动实践中建立分析框架,提炼理论话语,提炼中华文明内部自我制衡、调适的传统政治智慧,探索中国礼俗传统的当代传承创新转化机制。
    (本文刊载于《民族艺术》2020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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