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岗龙]灰姑娘的两次婚姻(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9:11:52 中国民俗学网 陈岗龙 参加讨论
三、两个回合与两次婚姻 普罗普在自己的研究中引用博厄斯对印第安传说的认识,说:“我们开始不仅是熟悉文本,而且熟悉了哪怕是一个部落的社会组织,情况便全然改观,这些文本突然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出现在我们面前。”可见故事在特定文化语境中所处的环境会对我们如何看待和理解故事产生影响,忽略这些文本中没有明示的信息就无法准确分析故事的内容。因此,结合蒙古灰姑娘故事背后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环境,能够更好地理解灰姑娘故事中潜藏的意涵。 通过前文对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的灰姑娘故事文本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它们拥有一些共同的情节: (1)灰姑娘在野外放牧时得到神奇的帮助,其中五个文本中都是奶牛(青牛)帮助女主人公,提供吃的或者穿的。两个文本中是野外蒙古包里的神秘老婆婆考验女主人公后告诉她用不同颜色的泉水洗脸的秘密,从而使女主人公越发漂亮。女主人公通过了老婆婆对她的日常生活美德的考验。 (2)狩猎的可汗儿子对灰姑娘一见钟情,但并不是马上娶走新娘。可汗的儿子和女主人公定亲后继母要亲自把继女送过去,从而在路上陷害女主人公或者在娘家陷害女主人公。而青海蒙古族的灰姑娘故事中则是女主人公结婚后回娘家探亲时继母给她梳头时用钢针扎死她,然后用自己亲生女儿代替了新娘。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中都没有灰姑娘结婚以后回娘家探亲从而被狠心的继母或者丑陋的姐妹杀死被顶替的情节。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的被害提前到来到丈夫家之前(或者其他故事中是后移到灰姑娘回娘家探亲时)。 (3)灰姑娘被害后重新从婴儿长大,直到十五六岁才见到丈夫并以讲故事的形式诉说自己的遭遇。灰姑娘从火种里重生,变成十三岁的少女,或者灰姑娘从烧柳树的火种里出现并神奇地长大。没有灰姑娘变成火种的情节的时候,有灰姑娘生儿子的情节。可见,灰姑娘本身从婴儿开始长大和灰姑娘自己生孩子的母题是互补的。 在这些共同情节中,有几个问题值得我们关注:第一,为什么王子凭鞋寻人,找到灰姑娘之后不是马上娶走,而是必须第二天继母送过去,从而导致女主人公被害和冒名顶替?第二,为什么女主人公必须被害,变成鸟来问丈夫“新娘好不好?”鸟被杀或投入火中烧死后变成火种被人借走,在别人家里重新恢复人形并烧火做饭,还让丈夫品尝其做的饭后才和丈夫见面?第三,为什么灰姑娘生的孩子被她的异母姊妹抱着去冒名顶替真正的新娘? 要解决这些问题,要从灰姑娘故事的情节结构入手。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与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灰姑娘故事表现出局部的明显差异,其中有两个重要情节值得特别关注,它们关系到故事的整体性。 第一,灰姑娘受害的情节在故事叙事序列中所处的位置不同,在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灰姑娘在第一回合就被杀害,并被继母的亲生女儿冒名顶替。在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是第二个回合中,结婚后的灰姑娘在回娘家探亲过程中被伤害和冒名顶替。这就是前文所说的两个回合的差别。 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灰姑娘故事中,第二个回合里灰姑娘的被害,实际上完成了她的身份转换。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害死女主人公的方式都是梳头的时候把钢针扎进头顶,而藏族故事中则是坏姊妹把女主人公推进湖里淹死。在各地蒙古民族民间故事中女主人公被人用钢针扎头顶杀死是一个普遍的母题,钢针被取出来,女主人公又重新复活。实际上,灰姑娘回到娘家以后“母亲”给她梳头就是给出嫁的女儿用钢针分头,从而改变其过去的身份,即用钢针扎死了原来的灰姑娘。这个情节反映的是蒙古民族的婚礼当中的一个情景:蒙古民族的婚礼当中,出嫁以前的少女不分头发,结婚以后头发要从中间分开,分头的时候,还有专门说的词。为姑娘分头的人要说“我们分的是一只绵羊的头,而不是姑娘的头”。分头仪式代表的是原来的少女死去,而新娘复活。此后被害的女主人公变成鸟,被投进火里烧死后变成火种,被人借走,然后到另一个人家成为会做饭的女人即主妇,最后被丈夫接回家,就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转换。在这些故事中,冒名顶替新娘的妖女最后显露出铜嘴兽腿的形象,最后被处死,说明在仪式过程中老妖婆和妖女都是给女主人公出难题和带来磨难的角色,女主人公身份转换结束后她们也完成了使命,从而被处死。 也就是说,青海蒙古族和藏族灰姑娘故事中的两个完整回合对应着两个完整的仪式:第一个回合,灰姑娘通过考验,与王子结婚,是完整的婚姻仪式;第二个回合重新从灰姑娘被加害开始展开叙事,并以加害的结束结尾,灰姑娘重新获得婚姻,也是一个完整的仪式。 而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的第一个回合中灰姑娘本身没有结婚,而是被加害,与可汗结婚的不是灰姑娘,而是冒名顶替的假新娘,所以第一个回合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婚姻仪式,因为仪式的主角不是灰姑娘。第一个回合的讲述也不是一个有完美结尾的独立的叙事单元,故事不能在此处告一段落。只有完整讲述完第二个回合的情节以后这个仪式才算结束,仪式的主角才变成真正的灰姑娘。 因此,笔者认为卡尔梅克和卫拉特蒙古灰姑娘故事中的两个回合不是独立的两个故事类型,不能像类型索引中描述的那样看作是AT511和AT403两个互相独立的故事类型黏合在一起。 第二,卡尔梅克和卫拉特故事中可汗儿子娶灰姑娘的时候,继母把新娘藏起来,不让可汗儿子见到新娘,而在青海蒙古族灰姑娘故事中,最后丈夫在容器里发现妻子。这两个母题的内涵是相似的。 青海蒙古族的灰姑娘故事中,被害的女主人公变成鸟,被投进火里烧死以后变成火种,火种被人借走,在别人家恢复人形,被锁进箱子里,最后被丈夫接回家。在藏族故事中变成小鸟的女主人公灵魂亲自告诉丈夫拯救她的办法。在藏文《尸语故事》版灰姑娘故事中,把小鸟包在五色绸缎中,请僧人念诵七天的超度经。错那县流传的《两对母女》中,将小鸟剁成肉,用绸缎包好,放在一只玉箱中好好保管,等十五月圆之夜打开。在西藏自治区班嘎县搜集到的异文中则是把小鸟的尸体包在五颜六色的绸缎里放上七天,等十五的月亮刚刚升起时打开,王妃就复活。而青海蒙古族中流传的异文中则都是丈夫把小鸟捏死或者装进香包里,后被假新娘投入火中,然后被借火种的人带回家,女主人公再次从火种变回原来的人形……女主人公都要经历被锁进箱子里的程序,而发现锁进箱子里的灰姑娘的,都是可汗的猫或者狗。 这个母题的另一种变形是卫拉特或卡尔梅克灰姑娘故事中继母把灰姑娘藏在锅底下,可汗的鹦鹉或猎鹰发现了灰姑娘。在Mon27《哈拉海巴音的女儿》中,可汗的儿子来迎娶妻子,继母把女主人公扣在锅底下,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抱着阿里班巴坐在七层帘子后面,红靴子只能塞到她的脚尖。可汗儿子的鹦鹉发现扣在锅底下的女主人公。Mon20中,可汗儿子寻找靴子的主人来到灰姑娘家里,继母把瑙高丽藏到大黑锅下面,对可汗的儿子说:“我们的女儿不能让陌生人见她的脸,否则她会死去。”就把瑙高丽的一只脚从锅下拽出来试穿靴子,于是可汗的儿子就确认瑙高丽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嘱咐继母搬到汗宫里去就先走了。把灰姑娘藏在锅底下或者馕坑里的母题也见于新疆其他民族的灰姑娘故事中。 从故事功能项的角度可以说,锁进灰姑娘的箱子、藏进灰姑娘的锅或者坑,以及包小鸟尸体的五颜六色的绸缎,实际上都是同样性质的,那就是被害的女主人公在容器中被发现,而这个容器和白雪公主的水晶棺材是同质的。 卡尔梅克和卫拉特灰姑娘故事中第一回合里继母把灰姑娘藏起来,可以看成是“女主人公在容器中被发现”情节的提前。不过,我们要清楚,丈夫从坑里找到新娘是难题,与辨别真假新娘是一样的,被继母藏到坑里的灰姑娘还是一个没有受到伤害的受礼者,而锁进箱子里的新娘则是已经经历过一系列伤害的受礼者。因此,不能把藏进坑里的新娘简单看作是在容器里发现新娘的母题从第二回合提前到第一回合的结尾。二者在性质上是不同的,藏在坑里的新娘是“寻找藏起来的新娘”的难题,和“试鞋”及“完成任务”的难题一样,在整个过程中女主人公并不受到伤害。而箱子里发现新娘则是加害行为的终结,是仪式过程的全部结束。所以在灰姑娘被藏到坑里的情节中,仪式过程还没有结束,而从箱子里找到由火种恢复人形的新娘,与从水晶棺材里发现白雪公主是一样的,仪式最终结束了。 前文我们提出问题,为什么故事中的丈夫认不出自己的妻子被冒名顶替了?此时可以进行推测:可能是灰姑娘在第一回合结婚的丈夫和第二回合结婚的丈夫不是同一个人,这就是灰姑娘两次婚姻的关键所在。第一次婚姻是通过难题考验得到的,是短暂的;而第二次婚姻则是通过生死离别的加害来得到的,而且经过了重新出生和成长的漫长周期,因为第二次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通过生死离别、遭遇加害最终得到,是终生的婚姻。通过分析灰姑娘故事,我们认为灰姑娘的第一次婚姻是普罗普所说的“小妹妹”的婚姻,第二次婚姻才是特定的与某个男人共同生活的一夫一妻的婚姻。 虽然人类在婚姻史上是否确实经过了这样的阶段,目前还缺乏民族志的证据,但是这个推断在故事逻辑上可以成立。结构上看白雪公主和灰姑娘是相似的,都被继母虐待,被加害而死,最后在水晶棺中醒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生活在一起,也同样是一种“小妹妹”的婚姻式的经历。 因此,AT510+AT511+AT403的灰姑娘故事文本,用普罗普的理论来分析,可能讲述的是灰姑娘的两次婚姻,第一个是在集体大家庭中的婚姻,第二个才是真正的婚姻。因此,我们还不能把卫拉特、卡尔梅克的灰姑娘故事看成简单的两个故事类型“AT511(或AT408)+AT510”和“AT403”两个独立故事类型的随意结合,而这些情节本来就是完整地讲述一个女孩子完成全部婚姻过程的故事。往往故事的结尾,假新娘被杀死,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使命。 在从故事回合入手的整体观照之外,文本中还存在种种可供分析的细节,能够作为本文论述的更多证据。 我们可以发现,在卫拉特和卡尔梅克的灰姑娘故事中,“用食物交换女主人公的眼睛”和“女主人公被害后陆续变成动物和其他物件”的情节从来不在一个故事文本中同时出现。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说:“有两对功能项极少在同一个回合中同时出现,甚至少到排斥会被认为是符合规律的,而放在一起则是打破规律。”虽然普罗普这句话谈论的是“与对头——加害者交锋和战胜他”以及“难题和对它的解答”两对功能项,但是这个论断同样适合于我们讨论的这两个情节的分析。笔者认为,这两个情节是两个不同性质的功能项,由此构成的故事也体现出不同的性质。 同样的道理,在故事的开始,奶牛帮助女主人公的母题和老婆婆帮助女主人公的母题也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这是因为神奇的奶牛和神秘的老婆婆都是赠与者,其角色和功能是一样的,两者互相排斥,一个出现,则另一个肯定不出现。 这样一来,我们能得到灰姑娘故事中第一回合难题考验的两种模式:神奇的奶牛帮助女主人公(A1)和神秘的老婆婆考验女主人公(A2);第二回合加害女主人公也有两种模式:食物换眼睛(B1)和杀害女主人公以及女主人公复活(B2)。第一个环节和第二个环节的母题可以随机搭配。 以下为部分异文中难题考验和加害母题对照表。(表2) 表2 难题考验和加害母题对照表 灰姑娘故事蒙古异文中女主人公的受害,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继母用食物交换灰姑娘眼睛的系统;另一个是继母或其女儿害死灰姑娘后灰姑娘灵魂变成鸟和其他物品的系统。 在食物交换眼睛的情节中,继母用食物把灰姑娘的眼睛换走,失明的灰姑娘后来遇到好心人用某种东西把她的眼睛又换回来。考克斯女士的第281个文本就有类似情节,继母(或其女儿)剜了女主人公的一只眼睛,后来女主人公用无花果换回眼睛。普罗普也提到俄罗斯民间故事中有这样的母题,被弄瞎双眼的姑娘绣了一顶奇妙的王冠,将它交付给心怀歹意的女仆,女仆以眼睛换取王冠,眼睛就这样失而复得。 用眼睛换食物的母题的起源可能与女主人公要经历一段黑暗时期的仪式有关系。善良的女主人公把自己的食物先给继母母女俩吃,而自己需要食物时则必须付出失明的代价,而且被推进井里,但是很快会被人救起。此后女主人公虽然眼睛失明,但是要绣出给丈夫的漂亮刀鞘或王冠,从而获得重见光明的权利。 在这些故事中,黑心的继母或者狠心的姐妹完好地保存着灰姑娘的双眼,灰姑娘还可以用黑暗中绣的刀鞘来换回自己的眼睛。这样的情节并非为了体现继母或姐妹的一丝善意,而是以失去眼睛再复明的整个过程代表灰姑娘完成了黑暗时期的考验,可以重见光明,与普罗普说的绣王冠是一样的。卫拉特故事中出现用金戒指换回眼睛、塔吉克故事中用金砖换回眼睛,以及考克斯书中记载的用无花果换回眼睛,都是用贵重物品代替了原来的考验内容。这些情节应该比黑暗中绣王冠和刀鞘的情节更晚。 在女主人公最终从火种恢复人形的情节中,为什么总是有借火种的老婆婆出现?为什么女主人公主动要求老婆婆把自己锁在箱子里,且丈夫都要到老婆婆家里才能见到自己的妻子?故事中女主人公被害后变成鸟、木屑等母题,在蒙古语文本中体现为变成火种,是比较特殊的。把女主人公和火种联系起来,火种被邻居带回家后恢复人形并积极做家务活,这是对家庭主妇的体现。如果说,“换回眼睛”母题里的父子是次要角色,借火种的老婆婆绝对不是次要角色,因为老婆婆实际上是主持仪式的女萨满。在蒙古民族民间故事中有许多女主人公因为贪玩熄灭了火而去老婆婆家里借火种从而被老妖婆抓住的故事。普罗普也在《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中谈到老妖婆的炉灶,火带有积极的意义,可以使人返老还童。 当我们认同老婆婆是女萨满的角色之后,会发现蒙古灰姑娘故事中存在普罗普所说的角色同化现象:《受继母虐待的孤女》《毛海和赛海俩》中的放牛老人和维吾尔族故事中砍树的老人实际上就是借火种的老婆婆的角色同化。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把第二回合中的“灰姑娘被狠心的继母或者姐妹杀死——灰姑娘变成鸟、变成树、变成火种——被借火种的老婆婆接到家里并在那里重新恢复人形——被藏到箱子里——丈夫在箱子里发现妻子”情节复原成这样的仪式过程:新娘被主持仪式的女萨满(=继母、姐妹)杀死后经过各种磨难后重生并和丈夫团聚。这其中,在借火种的老婆婆家里度过的一段过程可以看成是主持仪式的女萨满把灰姑娘接到自己的住所让她康复或复活。在箱子里发现和在老婆婆屋子里发现灰姑娘的情节在功能上是相同的。我们把两个情节连接起来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灰姑娘在女萨满的主持下被杀死和不断受伤害,并在女萨满的主持下得到康复和重生,然后女萨满把灰姑娘交给其丈夫。 因此,笔者认为,只有把灰姑娘故事的两个回合[“AT511(AT510)+AT403”]当作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分析才能得到准确的答案。AT511和AT403不是随便结合在一起的两个独立的故事类型,而是完整的灰姑娘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