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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美丽的,但中年更美丽——谈巴金的“中年写作”


    

近读《酒徒》,刘以鬯先生借“酒徒”之口评骘五四新文学,谈到巴金时说:“至于那个写过很长很长的长篇的巴金,也曾写过很多很多的短篇。但是这些短篇中间,只有《将军》值得一提。”“很长很长的长篇”当指“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对巴金,很多人都持此印象,谈到他的作品都说热情似火,情感激越,较为浅白……以此来概括巴金的青春期创作,多少有些道理;但倘若以此来评定他整体创作,未免失之于简单。
    “战争打破了他的玫瑰梦”
    巴金的语言清净明丽,不等于他的创作可以一眼见底。一位杰出的作家的创作,总是有不同的、丰富的层面,巴金也不例外。即便是早期的代表作《家》,它的初版本和至少经过八次修改的最后定稿本,相互之间的差异也很大。然而,多少年来,不仅很多普通读者,即便是文学史的研究者也习惯于简单地认识一位作家,以致形成认识上的封闭循环:他们用“条条框框”简化了作家,再用这种简化的眼光“选择”作品和判断,舍此之外,便看不到其他的样子,于是,丰富的文学风景变成了简单平薄的文学史景观。阅读和理解他的创作,不能回避他创作中的分期问题,青春时期、中年时代、晚年写作,同一个人在各时期创作尽管有一以贯之的红线,也必然会呈现大不相同的面貌。了解中年时期巴金的创作,我们大概就不会再拿情感激越、缺乏蕴藉这样的话来评价他。
    有文学史家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夏志清早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中就敏锐地指出,作为同一系列的小说,《秋》与《家》《春》在表现风格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在《秋》一书内,我们感到,作者对于邪恶的了解,已较前成熟多了,透切多了……”这也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人成长、人生阅历的丰富,会使得作家的创作渐趋成熟,作品的风格和表现形式也在发生变化。对于巴金这一代作家而言,抗日战争是他们人生中重要的分水岭,不仅成为后期创作的重要素材,而且对于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也有重要影响。巴金中年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寒夜》即与此息息相关。战争打破了很多作家的玫瑰梦,让他们从书斋和大学课堂的高谈阔论中走出来,走到颠沛流离的逃亡人群中,体验了大火屠城、身经百战的恐慌和艰难,对中国社会、民众的了解、体验、认识有了完全不同于战前的飞跃,促使他们创作和思想发生变化,这也是巴金中年写作的思想大背景。
    对于这种“转变”,作家本人很早就有认识的自觉,1958年总结自己的创作时,巴金曾说过:“我在前面讲到我的短篇小说,把它们分成早期的和后期的。我的早期的作品大半是写感情,讲故事。有些通过故事写出我的感情,有些就直接向读者倾吐我的奔放的热情……但是我并没有通过细致的分析和无情的暴露,也没有多摆事实,更没有明明白白地给读者指路。我只是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读者的心……在后期的作品里我不再让我的感情毫无节制地奔放了。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唠唠叨叨地讲故事了。我写了一点生活,让那种生活来暗示或者说明我的思想感情,让读者自己去作结论。”在此,作家已经将他前后转变的风格分析得很清楚,他自己认为这种变化是从《还魂草》开始,到《寒夜》结束。《还魂草》是1941年12月4日在桂林写完,《寒夜》是1946年12月31日写完,如此算来,短短五年时间,巴金的创作量并不算大,然而精品颇多,如《憩园》《第四病室》《寒夜》《还魂草》《某夫妇》《猪与鸡》《兄与弟》《夫与妻》《女孩与猫》《生与死》等。当然,这种转变并非一夜而成的、断裂式的,它是有着缓慢的“转变期”的,在《秋》中已经开始,到《火》的第三部已有表现,抗战时期的《旅途通讯》(1938-1939)更是重要的铺垫。从文字风格到思想深化,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不是静态的结果。
    从青春期叙事到中年写作
    巴金中年创作非常鲜明的标志是从青春期的英雄书写到中年写作的“小人小事”叙述。在青春期的作品中,《灭亡》《爱情的三部曲》《家》等,巴金笔下的主人公身份未必很显赫,但却是充满英雄情结的,他们或将人类的使命肩负在自身,不惜牺牲生命而殉道;或是黑暗专制社会中的叛徒,将启蒙的火种点燃;或者是以推翻不合理制度为使命的“革命者”。总而言之,都是有理想有信仰,在生活中意志坚定、目标明确、侃侃陈词的英雄。在这些作品中,作者表现了紧张的内心冲突、个人与外界的关系,更甚于日常生活。而在中年写作中,汪文宣、曾树生们身上的英雄情结已经逐渐淡化,生活本身的面相则不断提高。如《小人小事》中的寡妇、女孩、争吵的兄弟等,可能连名字都难以被读者记住。这里表现的一地鸡毛的生活,“不过是一些渺小的人做过的一些渺小的事情而已”,“小人小事”的发现使巴金的创作更接近生活和人生的本相,对理想和信仰的思考更加实在,而有了具体的附着,在他创作和思想中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
    在那些年中,面对社会剧变和生活的压力,以及内心中无法言说的大悲恸,巴金常常背诵鲁迅《野草·题辞》中的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对于语言与现实、创作与生活、表达与内心,巴金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甚至他常常感觉笔下文字的无力:“那不少的见闻,那不少的经历,那无量的腥血,那无数的苦难,我全接受了,我全忍受了。我没有能做什么事情,除了把这一切全堆在心里。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火在我的胸膛里燃烧……我必须拿起笔来。否则我会让火烧死我自己。……它们不像控诉,倒像呻吟。”“呻吟”在有些时候比“控诉”更有艺术感染力,控诉是高高在上的批判和痛斥,而呻吟是感同身受,是置身于内的深深理解。在这一点上,可以看作“激流三部曲”续篇的《憩园》表现得很充分,按着“激流”中新旧冲突、父子矛盾的思维逻辑,《憩园》中作为败家子的杨老三,应当被鞭辟入骨、痛斥无边。不过,他虽然被家人赶出家门,但小说的叙述者却对他寄予极大同情,还专门设置了小儿子这个人物,使其表达对父亲的特殊感情,这原属于人伦范畴之中的“旧道德”,恰恰是“激流”中的“新青年”所不屑甚至着力批判的,然而,它却构成《憩园》中最为动人的部分之一。《憩园》无形中显示巴金已经走出青年时代激烈的二元对立的思维,对于家族制度对人性的戕害,有了更深入和复杂的认识,从思想力量和批判力度而言,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同时,巴金作品中原有的忧郁的、抒情的调子,在这部作品中也得到了充分发挥。
    “小人小事”与日常生活美学
    《憩园》中的小说家黎先生曾被姚国栋批评:“就是气魄太小!你为什么尽写些小人小事呢?”这是作家巴金的反身自问,但是他后来坚定地表示:“我其实是欣赏这些小人小事的。”“我始终认为正是这样的普通人构成我们中华民族的基本力量。任何困难都压不倒中华民族,任何灾难都搞不垮中华民族,主要的力量在于我们的人民。”从“我控诉”转变为“探索我们民族力量的源泉”,无论从对社会的认识,还是对人生的思考,都向前推进了一步。巴金在年轻时代比较喜欢阅读外国革命家的传记,而中年时期,像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对他的影响更大。《第四病室》犹如《第六病室》,“小人小事”的“发现”也有契诃夫的鲜明影响。“契诃夫通过他的人物和人物的日常生活,写出了他那个时代和当时社会的病症,也写出当时一般人的思想感情。”巴金在这里强调的是“日常生活”“一般人”,他评价《万尼亚舅舅》的主题是揭示“庸俗势力、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毁灭了人生的美”,这些主题与巴金中年写作时期的很多主题都是契合的。
    在这一时期,巴金找到了写作的自信和力量,《憩园》中作家借助女主人公姚太太对“小说家”的价值给予肯定:“我记得有位小说家说过,你们是医治人类心灵的医生。至少我服过你们的药。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好些年来我就把你们写的书当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小说里的作家“黎先生”听了这话后感受到“一股暖流进到我的心中,我全身因为快乐而颤动起来。”年轻时巴金矢志革命,到了中年时期,终于认识到写作的价值和力量,同样也是以小人物之心,为他人、社会增添一点温暖和力量,而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在双重和谐里,巴金找到自己的道路。多少年后,巴金还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他说:“今天翻看四十年代的旧作,我仿佛又坐在小小的竹书桌前不停地动着笔。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回到那样的年纪……它使我想到我的中年,使我想到我写小人小事的那个时期。我不止一次地说过‘青春是美丽的’,我现在要说‘中年更美丽’。”
    今年正逢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当他们的时代远去的时候,如何面对他们的精神遗产便是留给后人的任务和责任。面对一位作家,我想也很简单:丢开那些习见和“定评”,认真阅读他们的作品。这才是最大也是最真实的“文学现场”。
    (作者系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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