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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激流 有情的人生——巴金家族小说中的“家”与“城”


    

巴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之一,观其一生,文学作品卷帙浩繁,人格魅力影响深远。巴金曾表示,五四文化是他的“根”,在文学创作中他始终践行着五四精神,当我们阅读巴金时,亦能够从他的字里行间触摸到“五四”的思想锋芒;巴金也说“写作如同生活”,从巴金的文字中,我们也能够通过他的讲述看到他的“家”,走过他走过的“街道”,寻到他生活过的“城”,把握他各个时期的生活情状;鲁迅曾评价巴金,说他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他的文字里总是跳动着热烈的情感,喷涌着如火的激情。
    诚如斯言,“五四”“生活”“热情”这些都是我们认识巴金的关键词,而当我们顺着巴金的作品摸索进去,则会发现更多的关键词,“青春”“青年”“上海”“青岛”“北京”“公馆”“家庭”等等。行文至此,笔者从豆瓣、知乎、微博超话、小红书等年轻人活跃的网络社区平台中选取了300多条信息,对“巴金”进行了词云分析。
    如图所示,在巴金的众多作品中,“激流三部曲”、《憩园》等作品依然最受欢迎,而很多人对巴金的了解也基本是通过“家”和与其有关联的“城市”串联起来的。事实上,作为善于写“家”的作家,巴金记录了那些曾经被忽略的“小人小事”,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辗转于上海、青岛、北京、重庆多地,记录了这些城市里的世态人情。在巴金数十年间的创作中,无论风格如何变化,“家”和“城”都是他写作内容的“常态”。尤其是在“激流三部曲”《憩园》《寒夜》等几部家族小说中,巴金不仅着重描绘家庭,也聚焦城市生活。而“家”与“城”也可以成为我们重释巴金作品的一种思路和方法。《家》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憩园》《寒夜》等作品写于20世纪40年代,十几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巴金从青年走向中年,当我们以“家”和“城”的视角打开这几部主题相似的小说,也能够勾连出巴金不同时期的创作心态,探察到巴金作品间的文际互动。
    “家”与“城”
    在“激流三部曲”《憩园》《寒夜》等几部作品中,都既有“家”也有“城”。“激流三部曲”写了成都北门首富的高公馆,《憩园》中反映的则是成都城里的杨公馆和姚公馆,《寒夜》写的是重庆的汪家。在巴金的笔下,家族生活和城市生活互相映照、相互影响,公馆、小屋等民居场所本就是现代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与街头、咖啡馆、公园这些城市景观共同组合成家族成员的生活场域。20世纪上半叶,北京、上海、成都、重庆、哈尔滨等各大城市中公馆林立,作为现代民居形式,公馆替代了《红楼梦》中的贾府,是许多大家族由乡村进入到城市后的首选居所。
    在巴金的回忆中,他自幼年时便生活在一所大公馆中,那一所公馆便是他的天堂。但在巴金的成长过程中,却不是只有那一所公馆。在其母亲、父亲相继去世之后,巴金渐渐走出公馆,他走入校园求学,或以“佩竿”之名在《草堂》上发表小诗,或和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办刊物。住在省城的巴金不仅感受到了大家庭生活的人情世故,也通过成都看世界,接触新知和五四新文化思想。可以说,分析巴金小说中的“家”与“城”,可使我们窥探到社会过渡时期家族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关注到“家”之外的各个城市圈层的生活方式,欣赏这一幅由传统与现代相互交织的社会画卷。
    正是巴金这样的生活经历,使得他很多时候写家即是在写城,写城便是在写家。从城市内部来看,公馆、公寓(小阁楼)等大家族、小家庭本质上是私人住宅,与公园、咖啡馆、电影院等公共性的都市空间有本质区别,可从家族内部来看,公馆、公寓又是家族众多成员生活的公共空间。家族内呈现出复杂的文化生态,不同立场、相异理念的人,保守派人物、小市民、寄生者、现代青年等各色人物鱼龙混杂。故而,当巴金写家时,家庭问题也是城市问题。巴金笔下的“高公馆”是成都的北门首富,在这个家里,高老太爷是由乡村进入城市的“移民一代”,而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有些却是在城市出生、城市长大。公馆成员中,老一辈要解决“进城问题”,而青年人则要在城市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社会定位,扮演家族角色之外的社会角色,拥有社会身份。《家》中觉慧和高老太爷的代际冲突与20世纪20年代成都的城市化进程有关,是完全适应城市生活的青年人与由乡村进入城市后的老一辈的思想矛盾,巴金借“家”揭露了城市转型时期的思想混杂和人情隔膜;而至《憩园》,家庭成员之间的重利轻情也反映出城市生活的拜金主义、市侩主义倾向。
    当巴金写“城”时,百货公司、公园、电影院、咖啡馆等新型城市景观,以及律师、商人等城市新兴职业者均嵌构在小说中,它们共同组成了故事中的凡俗世界。不过不同于上海新感觉派着重描写城市新型景观对人性和社会心理的影响和异化,巴金所写的“家”与“城”都是平凡人生活的世界,摩登和繁华之气较少,烟火气颇重。在这几部家庭小说中,他写到过很多的职业,但大多浮光掠影、点到为止。“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家”有“实业公司工作者”“律师”“学生”等;《憩园》中有“作家”“商人”;《寒夜》中则有“校对员”“银行工作者”等。不过职业虽有,可工作情况和工作场域却在这些小说中甚少提及。《家》中写的最多的大概是“学生”觉慧和觉民的事,写他们的街头见闻、排演话剧,写觉慧与同学在公园集会等。《憩园》中姚国栋的工作场景也着墨不多,为数不多的经济活动大都与家庭有关,倒是写了好几处黎先生写小说时的动态。写工作情景最为翔实的便是《寒夜》,为了写出知识分子在战时生活的艰辛,巴金较为详细地描写了汪文宣的图书校对工作。而写到放弃了教育理想去银行工作的曾树生时,他的笔墨就少了,只用“花瓶”来概括。巴金没有集中笔力去描绘想要追求曾树生的陈经理每日的工作,或者说,不愿以工作场域来展开叙事,他习惯性地从城市图景中打开家庭生活,并将这些点到为止的新职业人集中在纷繁复杂的“家”里。
    关于“家”,巴金曾说过:“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那时候一院公馆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爱着一切的生物,我讨好所有的人,我愿意揩干每张脸上的眼泪,我希望看见幸福的微笑挂在每个人的嘴边。”但他也说,“在富裕的环境里我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在伪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我听到年轻生命的痛苦呻吟”。巴金写的“家”是不同代际、不同阶层的“大集会”,是有温情、有冲突、有妥协、有抗争,饱满的“生活的世界”。在小说中,家庭生活笼罩着温情脉脉的面纱,可也在不合理的制度中消磨了青年人的生命。巴金写家即是向此不合理的、不平等的制度控诉。在创作“激流三部曲”时巴金解释过,他说他写的不是消逝的春梦,而是奔腾的激流,而“春梦”和“激流”也可以形容“家”和“城”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巴金是借以“家”和“城”来勾勒理想的社会的面目。巴金所寻觅的“家”的意义,不仅仅是能够遮风避雨、稳定居住的房屋,同样也是精神层面的社会关系。所以当青年人从腐朽僵化的家庭关系中走出去,巴金为他们创作了一座“城”。《家》中觉慧遥想的上海,《寒夜》中汪文宣回忆里的上海,均象征着巴金对平等、互助、友爱的社会关系的渴望。
    事实上,巴金会这么写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在小说中细致勾画的职业身份大都与文化类事业相关,或是学生,或是作家,或是图书校对员,这是巴金个人经历过的,与他的生活经验较为贴近的职业阶层。巴金聚焦的就是这类知识分子群体生活的“城市”,他笔下的城市看不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坐标,多是借由这些智识阶层在“家”和“城”之间的来回游走,去构想理想的社会生活情态。
    “漫游”和“旅行”
    总体而言,在巴金的小说中,这些家里家外的人,在“家”与“城”之间徘徊行走,构成了特殊的“城市漫游”或“城市旅行”。这些城市漫游者不同于本雅明提出的有闲、有产的士绅阶层的“都市闲逛”,巴金所写的大多是文化人对理想生活的寻找。在《家》的开篇便是觉民和觉慧两兄弟在街道上行走,结尾处则是觉慧的离开,开启从“成都”到“上海”的“城市旅行”。《憩园》的开篇是黎先生游走在成都的街巷,明明是回到家乡却感受到一种“异乡人”的隔膜,直到遇到了他的老同学,继而才来到了姚公馆。而在姚公馆居住的这段时日,他又通过结识来姚公馆花园里摘茶花的寒儿而了解了杨家的事。故事最后,在杨梦痴和小虎身死之后,黎先生从姚家坐车离开了。甚至到了《寒夜》中,同样是以汪文宣的城市“漫游”继而归家开篇,曾树生走在重庆的街上作结。
    从一座城走向另一座城,从“家庭”到“街头”,空间结构在变换,个人体验在转变。当这些人一次次地闲逛于街头,在城市之间来回迁移,巴金也在借这两重符号去追问人类合理的生存边界。
    可以说,从《家》到《憩园》,当“公馆”大家族渐渐地被分化为小家庭之后,尤其是面对着20世纪40年代的社会生活,家族的控制力逐渐减弱,大众对城市的要求提升,愈来愈多的人不仅要思考“家”是什么,更迫切地要去寻找能够妥善安放自身的“城市”。城市、家庭、人构成了三股力量,不断地纠缠,来回地摆动。一些人想要逃离出“家”的樊笼,他们渐渐地走向街头,走入其他城市;可也有另一些人,当他们丧失了曾有的经济和文化优越性,在城市中生活举步维艰,他们又渴望那个离散的家庭能够团聚。《憩园》中的黎先生、《寒夜》中的汪文宣即是这类群体的典型代表,不过相较于欣然拥抱城市公共文化生活的智识青年觉慧,黎先生、汪文宣更像是时空旅人,小说中的他们和同辈人之间更像是一场五四新文化理想与20世纪40年代凡俗生活的博弈。
    巴金说他是五四运动的产儿,在他的小说中力求一种“五四”情怀的抒发。“激流三部曲”中觉慧以青年人离家完成了“五四”叙事,可至20世纪40年代,巴金一直想要写的觉慧到了上海后的“群”的生活却始终未能成形,他又以一种倒回的模式再次探寻家庭书写。《憩园》的开篇黎先生回到“故乡”成都,这便是一种回溯。可来到成都后,物是人非,他感受到了“异乡人”的孤寂。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人情,很多接受过五四新文化思想的知识青年为了生存融入了市民生活中。巴金在创作《憩园》时便将这样的情景以文学的方式摆在了读者面前,在《憩园》中,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以“万昭华”为中心的两个家庭的叙事,一条是以“黎先生”为中心的“闯入者”的叙事。万昭华为中心的公馆生活是20世纪40年代生活情景的再现,而黎先生的“回故乡”又“离故乡”则表达了巴金在20世纪40年代对五四新文化思想的坚守。
    在《憩园》中,黎先生和万昭华对话时,万昭华的温情和善意抚慰了对未来迷茫的知识分子黎先生的心,但她同样也把一个“非理性”的、“无意识”的市民生活摆在了黎先生的面前。当她说“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黎先生纠正她说“活着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她却道“这是差不多的意思”。万昭华所信奉的“互助、友爱”的价值观成了她为家庭牺牲或者在乱世中“活得有意义些”的最好的注解,黎先生亲眼见证了文学理想在世俗生活面前被更改。在万昭华面前,他摆不出曾有的智识精英的“优越性”去启蒙这个被压抑的个体,像《家》中觉慧帮助淑英一样,去拯救万昭华脱离家庭的苦海,彼时的他和万昭华一样是失落的个体。黎先生的茫然正是巴金的矛盾之处,他一方面眷恋此种友善背后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方面又不得不小心此种“道德自律”背后的“自我隐藏”。当轰轰烈烈的以个性解放、人的觉醒为社会思潮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落幕后,当知识分子群体内部出现极大的分裂后,他们不得已走出曾引以为傲的文化的象牙塔,来到更广阔的日常生活中。见识了多样的世情生活之后,鲜活而多样的市民生活或乡村体验打破了他们原有的生活体系,使得他们发现原来在北京、上海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面对着生活强大的包容能力和多种多样的人群,他们不再是一副启蒙者的姿态,只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世界”,承认了生命的多元性。丧失了精英地位的他们,一方面害怕被这种庸俗的实际主义所裹挟,一方面却又无法重建新的社会秩序,恢复曾有的以知识和文化为核心的社会重心。黎先生的“异乡感”正是巴金借由空间结构的不熟悉而表达出的同辈人之间的淡漠与思想差异。
    从《家》到《憩园》,时代在改变,生命也有起落,可是知识人的“漫游”没有终止,他们依然借“漫游”“漂泊”观照个体、责问家庭、反思社会。“家”与“街头”、“故乡”与“异乡”,巴金通过多重空间的来回变换,始终秉承着“五四”的精神衣钵,以个人的“游”发现和探问着妥善、合理的“群”的生活。
    “个体”和“群落”
    从“激流三部曲”到《憩园》《寒夜》,小说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群”,在《家》中最大的群体是以家族/家庭为代表的群落,在这样的群落中,青年群体通过阅读新的报刊杂志和现代学校的学习,从而渴望脱离原有的部群,走向更为现代的生活。在觉慧、觉民、琴等现代知识青年人的心中始终有着“上海”的幻想,那座现代城市是他们对新型文化的想象以及对五四精神的投射。可在20世纪40年代,一批又一批知识青年所构想的重新部落化的愿景并未真正达成,当他们逃离出家,始终未能找到全新的群落集合体,这也就是巴金的“群”难产的原因。
    《憩园》中黎先生便是“群”生活难产后的坚守者,当他面对着万昭华、姚国栋等曾经相似的人,包括熟悉的故乡,却始终未能有效地表达出内心所想。《寒夜》中的汪文宣和曾树生忙于生计,想要逃离经济与情感的双重困局,可无论是逆来顺受的汪文宣,还是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找回曾有的城市生活感受的曾树生,那些过往的理想都只能存在于他们的上海幻梦中。黎先生、汪文宣、曾树生,他们在“家”与“城”之间来回辗转,在各种各样的群落中颠沛流转,却始终不知归路何处。知识青年们情感和表达的失败造成了无数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漂泊的人”。
    在古代,许多世情小说中还未有“城市空间”的概念。“金碧辉煌的长安”“十省通衢的洛阳”以及“东京梦华的汴州”,它们先是“朝都”,进而才是个体能够安身立命之“城”。古代户籍管理制度的严苛,使得“人”的“进城”大多与“入仕登科”“婚丧嫁娶”有关,人的迁移与流动大多与权力体系和家族关系挂钩,城市的生存空间对人的影响不大,或者尚不构成“生存价值”。作品中也较少涉及家庭之外的其他城市空间的描写,当人一旦与家族产生矛盾,那么他们唯有寄希望于神佛之道,以求灵魂的解脱。可在现代中国,当一批青年开始撕开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想要真实且充分地表达自我意志时,摆在他们面前的艰巨任务是要在家族之外另选一处可归属之所。于是乎,他们发现了城市空间,如街头、广场以及电影院、咖啡馆、博物馆,这些公共空间被他们赋予了全新的象征意义。可在《憩园》和《寒夜》中,以“家”为单位的“群”仍旧问题重重,而《家》中以现代城市为想象的合理的“群”则失效了,从“五四”一代传承下来的精神信仰在物质生活面前不堪一击,人们的生活空间变窄了,人生格局也小了。巴金很清晰地记录了这一变化,他也试图在小说中以自然情谊为系建立另一种“群”。黎先生来到成都,他和姚国栋只是同学之谊,和万昭华初次相识,与寒儿一家更是非亲非故,但他却友善地帮助他们,倾听他们的苦闷。在这座憩园里,他真正与这些人建构起了“群”的关系。巴金相信个体的价值终究会在“群”中体现。只是此“群”非彼“群”,是觉慧遥想的以现代城市为标识的“群”,而不是万昭华生活的“群”;是真挚情感环绕的“群”,而不是淡漠与隔膜的关系总和。其实早在小说《家》中,巴金便在向和谐的、能够互相合作的“关系”“情谊”妥协。觉新与梅遗憾错过,可当瑞珏来了高家,高觉新接受了瑞珏的真诚的情感;当高老太爷去世,觉慧和觉民在某一刻与高老太爷也达成了和解,如同觉慧接受鸣凤有一位有钱的父亲。当和谐的、平等的、友爱的关系一旦形成,巴金并没有太多的指责和反对。
    或者可以说,巴金始终承认“情”之可贵,他曾这样描述友情:“友情是生命中的一盏明灯,离开了它生命就没了光彩,离开它生命就不会开花结果。”在巴金的眼中,友情的分量极重。《家》《憩园》中均可以见到这样纯洁的、有生命光彩的友谊。而在20世纪30年代,巴金也曾有过这样一段好友相伴的青葱岁月。
    1932年巴金去青岛,沈从文将自己的宿舍给巴金居住,为巴金的写作创造了极好的环境;1933年9月沈从文和张兆和结婚,巴金受邀来北京,居住在沈从文在达子营的新家中,在北京居住的那段日子里,巴金住得很舒适,在他回忆中,除了每每吃饭,沈从文总是让他上座外,他没有因为客居而感到任何约束,“写文章看书,没有干扰,除非来了客人”。后来,巴金迁到了三座门大街14号,与靳以、郑振铎一起操办《文学季刊》。这个地方见证了巴金与卞之琳、李健吾、萧乾、王辛笛等人的友情,也留下了那段岁月中最珍贵的回忆。就是在这个地方的南屋客厅旁的那间阴暗小屋中,巴金一口气读完了曹禺的《雷雨》,被那一幕人生的大悲剧给深深震动了。在以文会友、与友人们并肩前行的、为了理想的事业共同奋斗的那段岁月中,巴金感受到了最天然与纯粹的情感。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志向高远,“身边也少有干扰”。他们游走在北京的街上,“逛东风超市场”,“买几根棒冰,边走边吃,随心所欲地闲聊”。晚年的巴金时常回忆起那段时光,与好友相伴的日子是他最愉快的记忆。那时的巴金走出家庭,找到了另一处寄居之地,通过办刊,巴金将“个体生命之发展”与“群体生命之发展”维系在一起。虽然居住的房屋简陋,可人的情感充盈,极具生命活力。
    可以说,三座门时期的巴金融入的“群”中不仅有情,还有他乐此不疲、为之奋斗的“志业”。巴金所向往的“群”是因情而聚,因志而合,在这样因情而缔结的“群”中,个体的“志业”才能得以实现。
    以此来看,在巴金的小说里出现的众多职业中,为全人类命运而奋斗的工作是为理想的“志业”,应付生活,或者只是为了获得经济利益、地位声誉而投机取巧的工作则为普通职业。在写作上,那些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或者迫于生计不得已而为之,他大多不浪费笔墨。只有那些“漂泊的人”,他更愿意倾尽笔墨去书写他们的“志业”,写他们志业和职业合一时的愉悦,写他们“志业”难寻时的惆怅与寂寥。觉慧和觉民以“学生”的身份找到了新生的力量,他们的“职业”和“志业”合一;黎先生始终不曾放弃为了“理想而工作”的追求,纵使他曾有的文化优越性逐渐遗失,可他依然握着笔杆子坚持写作。无疑,这三人相对“幸福”,因为他们的职业和志业合一。可在《寒夜》中,汪文宣和曾树生则颇为不幸,他们的教育理想得不到施展,工作只能是维持生活的开支,“职业”和“志业”渐渐分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汪文宣忍不了在工作中的指责,曾树生拼了命地羡慕着那些“工作”的人,这两个已经拥有了“职业”的人还是没办法放下他们的灵魂“志业”。
    如同黎先生和万昭华的多次对话一般,巴金不止一次地与多种群落里的人探讨何为真正的生活。生活千千万,每个人都在与生活展开搏斗,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反抗着复制粘贴性的世俗经验,试图改变被规划好的生命轨迹,努力超越冗杂的、市侩的、庸俗的世俗生活,为自己的理想“志业”奋斗不止。在巴金看来,无论如何,个体的“志业”在群体中的失语终究是一场消逝的春梦,而尊重个体生命的尊严和价值,建设全人类命运的共同愿景,也许这才是奔腾的激流。
    于个体而言,“家”是人们生存的基本形式,也是最基本的集体社群形式,当这些集体中的人“分散”成独立的个体,当这些人走向更大的社群集体,个体与家族、家庭与城市、个体与社会、家族与社会等多对关系亟待我们去深入考察和辨析。“家”是中国人共通的情感纽带,尤其是在交通便捷、通信发达的今天,当人的空间迁移逐渐叠加,乡镇城市化进程加快,“家”和“城”愈来愈构成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关键词”。“家”成为“乡愁”的另外一种表达形式,寄托着我们的情感与怀念。“回故乡”渐渐地演变为“回家”“回城”,关于何为“原乡”的探讨,也渐渐融入了“原生家庭”的追问,而年轻人热衷的“Citywalk”也是一种“城市漫游”。实际上,当我们回望巴金作品中的“家”与“城”,不仅能够借助经典作品与历史接轨,窥探出社会转型时期人类生存的复杂的社会心理和精神诉求,亦能够辐射当下,形成与经典的共振。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生活景观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北京‘市民社会’书写研究”[20WXC01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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