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崔述的时代精神 崔述的最重要著作名《考信录》,取义于司马迁说的"夫学者载藉极博,犹考信于六艺",所以他著此书的目的在于求古史之真而可信者,因为古史记载多半是传说、神话与历史混杂在一起,其中真伪杂糅,必须经过考证之后,去伪存真,才可见古史真相。应当说,求真是目的,辨伪是方法。用什么标准来区别真伪呢?崔述认为只有以儒家的六经为准,合于六经的可信为真,反之则认为伪。这个考信的标准,近代学者颇不以然。理由是六经只是儒家的经典,其中所说古史并不一定是可信的,古史的范围远远超过儒家的经典,这当然是对的。但这种看法是20世纪人的看法,崔述却是18世纪的人,他受时代的局限,见不到此。当时除了儒家的经典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标准,此其一。崔述的祖、父辈都是朱熹的信徒,他们尊孔子为圣人,圣人当然是最可信的,所以崔述的考古显然有卫道的气味。他说: 圣人之道,在六经而已矣。二帝三王之事,备载于《诗》、《书》;孔子之言行,具于《论语》。文在是,道即在是,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六经以外无所谓道也(《提要》卷上)。 这话说的非常明白。崔述生于封建时代的儒学家庭中,具有这样的卫道思想是不可避免的,此其二。 《考信录》严格说不能算是史书,只能算是史料汇编。从他的写法中,可以看出,他把史料分成许多等次。凡出于《诗》、《书》及其它经典的一律顶格写,当作真实的史料;其次是"附录"或"附论",其次是"备览"或"备考",再次是"存参",至于他认为根本不可信的则用小字低一格写加以批驳。这种依史料的价值的高下,分为几个等次的写法是他的独到,和过去的史书完全不同。 崔述读书非常细心,他注意到一般传记、经的注疏与经义有不合处。他说: 余年三十,始知究心六经,觉传记所载与注疏所释往往与经互异,然犹未敢决其是非,乃取经传之文类而辑之,比而察之,久之而后晓然知传记注疏之失(同上)。 一般学者读经书,因为经不易懂,离不开注疏,不知不觉地受了注疏的束缚,能看出注疏与经不合的人很少,能写出文章加以辨驳,或提出自己的解释的人则更少。崔述说: 学者专己守残,沿讹踵谬,习为固然,不之怪也。虽间有一二有识之士摘其疵谬者,然亦太仓秭米,而罕行于世……然经义之失真已千余年,伪书曲说久入于人耳目,习而不察,沿而未正者尚多,所赖后世之儒踵其余绪而推广之,于所未及正者补之,已正而世未深信者阐而明之,帝王圣贤之事岂不粲然大明于世(同上)。 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崔述作《考信录》的目的。同时还可以看出,他和当时南方汉学家们只迷信汉儒的传注,只知章句训诂,不明义理的学术,正相反对。但他并不是一般的宋学家,他对宋明理学也不满意。他说: 乃近世诸儒类多摭拾陈言,盛谈心性,以为道学,而于唐虞三代之事罕所究心。亦有参以禅学,自谓明心见性,反以经传为肤末者,而向来相沿之误遂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同上)。 由此可见崔述的思想是反对宋明理学家的,而与清初儒者的经世致用思想有相通之处。 崔述非常推尊朱子,但他并不盲从,对朱子解经有不满之处,亦时加批评。他说: 理但论是非耳,不必胸中有汉宋之见也(《丰镐考信别录》卷三)。 没有门户之见,正是他的识见过人之处。 我们知道,乾嘉时期正是考证学鼎盛时期,考证可以说是时代精神。这里发生一个问题,清代汉学与宋学是对立的,南方的汉学家讲考证,北方的宋学家如崔述也讲考证,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这里我想抄录胡适在他的《科学的古史家崔述》一文的话来加以解释。引文可能长了些,但我觉得从清代学术史的观点来看,他的话是有启发性的。引文如下: 当日的南方大师正在做一种大规模的运动;这种运动,我们姑且叫它做汉学运动。汉学运动的目的,也可以说是要"正伪书之附会,辟众说之谬证"(贤按:此陈履和作崔述《行略》中语),但他们攻击的对象乃是宋儒,不是秦汉百家之言。他们要"正"的是《太极图说》、《皇极经世》一类的书;他们要"辟"的是宋儒自出新意的种种经解。他们的方法也可以说是"先儒笺注,必求其语所本而细核之"(贤按:语亦出陈履和作的《行略》),但他所求的"本"乃是《尔雅》、《说文解字》、《广雅》一类的古辞书和两汉魏晋间人的古训诂。他们也想"反而求之六经"(贤按:亦《行略》中语),但他们知道直接回到六经是无用的,结果必至于"望文生义",用主观的见解来解释古书。所以他们不用直接回到六经的方法,而采用间接的方法;他们想从汉儒间接回到六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