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薛小林,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 一 皇权时代君臣关系的内涵多样且复杂,对此问题学者一般取“君尊臣卑”的研究路径,从制度设置、日常政治实践、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等层面入手,考察在皇帝制度的框架下,整个民族如何以无意识的“共谋”将君主抬高到至尊神圣的地位,将臣下贬抑到卑贱、甚至带有原罪的位置①。这个取向的研究自有其道理和价值,揭示了皇权时代君臣关系的主要内涵,但是,君尊臣卑无法涵盖君臣关系的全部内涵。最近的研究趋势逐渐转向关注君臣之间“礼”的层面,特别是皇帝对大臣的礼敬,如君臣“坐而议事”之制、皇帝礼遇宰相的规矩、问疾吊丧之礼,等等②。甘怀真对中国传统政治的“专制论”提出质疑,认为传统中国权力运作的根本原理不是“主权”而是“礼”,皇帝和大臣均处在一个由“礼”编织的“名分”结构中,守礼是维持整个政治社会秩序的关键。“礼”和“名分”渊源自民族的古老文化源头,在皇帝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皇帝亦从来不曾宣称是这个秩序与结构的创造者,而只是宣告者、执行者和仲裁者③。此外学者也注意到,两汉之际在帝国的官员中,长官僚佐之间、旧君故吏之间形成某种“君臣关系”。严格说来,秦汉之后“君臣关系”中的“君”只是指皇帝,而两汉之际在“臣”的集团中分化形成某种模拟君臣关系的关系,只是臣僚之间关系类型的复杂化,不是严格意义的君臣关系,但臣僚之间这种“类君臣关系”的形成,对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君臣关系”必定会造成某种冲击,严重者甚至会危及国家存亡。东汉末年臣僚之间的君臣关系无疑促成了军阀割据、多个“主公”并存局面的形成。 本研究以“壅蔽”与“防壅蔽”为切入点讨论秦汉时期的君臣关系,考察的主题虽然也是君臣关系,却与上述君臣关系的主要研究路径不同。本文关注的是君臣关系中比较黑暗、紧张的一面,在“壅蔽”与“防壅蔽”的语境下,并不涉及君臣之间的尊卑或者礼敬,君与臣是一场权力游戏的竞争对手,他们在这场权力竞争中拥有各自的优势资源,当然也有各自的弱点,君主在这场权力争夺中并不必然占据优势。概括来说,“壅蔽”与“防壅蔽”主要是君臣围绕信息控制的斗争:“壅蔽”是臣对君,皇帝乃孤家寡人,深居九重,只能依靠官僚机构实现对庞大帝国的统治和管理,臣僚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或权臣出于某种政治野心,会极力控制信息渠道以阻碍或操控皇帝的信息获取,皇帝的信息渠道被堵塞或控制的状况就被称为“壅蔽”;“防壅蔽”是君对臣,如果皇帝不能获得真实全面的信息,或者获知的信息是经过某些臣僚选择过滤甚至伪造的,则意味着皇权受到侵犯和挑战,甚至帝位的安全也受到威胁,所以皇帝必须开拓多种信息通道,防止壅蔽,这属于韩非所论“术”的范畴。 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的论述可能会改变“君尊臣卑”论述的绝对性,在这里君臣可以互相算计,在这个战场上双方是对等的,斗争失败被壅蔽而丧权失位的君主不在少数;亦可能改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述的温情感和一体感,这是传统政治文化中正面和积极因素缺失的层面。韩非认为君臣之间是赤裸裸的利益与算计关系,“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④,“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⑤。这种认识当然是片面的,但却是不可否认的一面。君臣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决定了君臣关系同样的复杂和多样。但更关键的可能是,君臣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政治”关系,权力会扭曲人的本性,或许韩非的片面更为关键,“壅蔽”与“防壅蔽”的观察角度更能凸显君臣关系的特质。 君臣之间“壅蔽”与“防壅蔽”这种带有紧张对立意味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其酝酿于社会政治体制转型的春秋战国,伴随着秦汉皇帝-官僚制度的确立而形成。西周之制融封建与宗法于一体,通过层层分封土地人口形成多重封君与封臣关系,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卿大夫既是君臣关系又是大宗与小宗的关系,君臣关系中的政治因素和血缘因素无法抽离。“血缘”在那个时期含有较今远为复杂和神圣的意味,政治深深弥散于原始亲缘共同体的习俗和传统之中,个人最重要的存在是作为人神共同体之血族成员的存在⑥,血缘密切联系着活着的族人,也结合着先祖和子孙,具有非常神圣的宗教意味。那个时代最高最大的主题就是宗族和血缘,难怪乎宗庙是最重要最神圣的场所,重要的典礼及政治军事活动均要在宗庙中举行。杨宽指出:“宗主不仅是宗族之长,而且是政治上的君主和军事上的统帅。这样在宗庙举行典礼和请示报告,无非表示听命于祖先,尊敬祖先,并希望得到祖先的保佑,得到神力的支持。其目的,就在于借此巩固宗族的团结,巩固君臣的关系,统一贵族的行动,从而加强贵族的战斗力量和统治力量。”⑦可以说周代的君臣关系贯穿着血族主义的团结精神。其次,君主与贵族之间地位身份并非悬隔。贵族世官⑧,君主权力受到贵族极大的制约,君臣关系的原理和规范迥异于后世。复次,城邦时代国小民寡,君主并不神秘,不是遥不可及的,君主与贵族,甚至与国人,有非常多的机会通过面对面的方式进行交流沟通,这种交流通过各种“礼”来实现。君臣关系的确立,需要通过“策名委质”来实现,这是一种非常具体化,讲求君臣之间情感和私人关系的礼,君主不是通过一次性的礼与整个臣僚阶层确定关系,而是通过与一个个具体的臣单独地结成关系。城邦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事务也并不复杂,君主并非身居九重,那时的君臣关系并没有给“壅蔽”与“防壅蔽”留下多大空间⑨。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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