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大胆想像终究还得小心求证——关于文史研究的学术规范(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8:11:40 上海《文汇报》2003年3月 葛兆光 参加讨论
三、常识是否可以成为常识?关于学术规范的基本原则 我总觉得,现在仿佛是一个常识失落的时代,因为知识和观念在剧烈变动中间。那么,怎么才是秩序的稳定?实际上某种意义上说是常识稳定,常识是大家不言而喻的共识,是大家共同遵守的。一个常识如果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立,而且是我们不需要怀疑的基础,至少这个秩序在一段时间里就稳定了。可是现在呢?有点儿常识失落和基础崩溃,常识已经成了非常识。我要强调的是,常识最重要,这就和大米饭白菜萝卜对于人来说,比燕窝鱼翅更普遍更重要一样,谁都懂得。在家里准备阿斯匹林,比准备抗癌新药更重要。 那么,作为常识的学术规范是什么呢?我不想讲大道理,只想讲最普通的。 首先,任何研究,要有基本完备的文献资料。这里面包括好几层。第一层,是原始文献,任何一个课题的研究,都要对研究对象所可能涉及的文献有一个全面的把握。比如研究唐代文学,你要知道《全唐文》、《全唐诗》、两种《唐书》、《册府元龟》、《唐才子传》、《唐诗纪事》、《太平广记》,当然还要知道《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遗》,要知道石刻资料,要知道去查《佛藏》、《道藏》里的资料,要对敦煌的文献有一定了解,还要知道关于地理方面的《唐两京城坊考》、《长安志》等等。最好还要多少了解一点考古发现的图像,比如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东西,比如墓室的壁画等等。有一次,我口试硕士生,他说他的学士论文作的是唐代初期的政统和道统,我就问他,能不能在《全唐文》、《新旧唐书》之外,给我们举两本唐代初期有关政治史的文献?他不能答,我以为他一时紧张,便问他《大唐创业起居注》和《贞观政要》如何,他居然反问我,"有这两本书么?"当然,其水平可想而知。第二层,光懂得文献名称,知道找来看,还是不够,还要懂得在这些文献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更次要的。现在有的人对文献缺乏常识和通识,乱找乱引,喜欢找一些偏僻的、怪异的文献,而常见的书却视而不见。所以,要懂得"读常见书"是一个重要的传统研究基本功。陈寅恪对古代历史和文化的研究,就没有什么偏僻的文献,但是一样有大见识。依靠那些偏僻文献,出奇兵,走偏锋,就像武侠小说里面讲的小巧一路,没有正派的内功为底子,终究不是正路,而且一遇到堂堂正正的功夫,就会一下子崩溃。第三层,更重要的是对这些文献要能够准确地解释和引用,找了这些文献来,结果是歪批三国,那等于前功尽弃,我看到很多人用文献,常常是独出心裁地乱解释,这就麻烦了。 其次,任何研究,都要作一个关于此课题起码的研究史回顾。前人研究是很重要的,学术研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得懂得别人研究过的,你如果不能给出新的资料和进一步解释,你就不要做。现在那么多重复的论文著作,为什么?不说它有意偷懒,至少它是不知道前人做过什么,所以做了等于白做。 国外的学位论文,通常必须有这样一节,因为这涉及学术品德,谁知道你是不是抄来的呢?不加以说明,只是想蒙混而已。即使从学术规范来说,做一个研究史回顾,一是说明你了解多少前人的成果,你得介绍国内外的研究,有什么已经解决,有什么得失;二是说明你的成果比前人多了多少新东西,这是博士硕士论文的基本格式之一。可是,我们现在的很多学位论文,简直好像是孙猴子石头里面天生出来的一样,好像都是它自己的发明。有那么多发明吗?比如,现在你要研究禅宗历史和思想,你就先得讨论胡适、汤用彤、印顺的著作,讨论忽滑骨快天、宇井伯寿、铃木大拙的研究,要知道Mcrae和Faure的新研究,一直到最近国内外的论著,看看这些研究里面,还有什么是他们已经说到的,什么是他们忽略的,什么是他们已经做对了的,什么是他们还有错的。另外,你还要看看胡适代表的历史文献的路子、铃木大拙代表的宗教内在体验的路子,哪一个更合你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谈得上进一步研究。否则,你花这么大的力气,重复他们所做的,做了又有什么用?所以,一个研究者,得对国内外的研究状况,有一点了解,至少知道你的前前后后,有什么人,什么研究论著。于是,你得有一批基本的学术刊物,国外的像《T'oung Pao(通报)》、《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亚洲学会会刊)》、《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哈佛亚洲研究)》,日本的《东方学报》、《东方学》、《日本中国学会报》、《东方宗教》,中国大陆的《文史》、《中华文史论丛》、《历史研究》,中国台湾的《史语所集刊》、《汉学研究》,等等。还得掌握一些重要的目录,像《东洋学文献类目》之类。当然,现在还要懂得从互联网上寻找资料。其实,这是很必须的,你在确定一个研究题目的时候,不知道别人做的怎么行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重要,何况它还是关系到你学术道德,和评定你的学术成就的基础。我以前介绍过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毕业生论文上的一段批语,里面就说到这一点。民国二十五年(1936)清华大学历史系张以诚的论文《唐代宰相制度》前面,陈先生评语是:"大体妥当,但材料尚可补充,文字亦须修饰。凡经参考之近人论著(如内藤乾吉等),尤须标举其与本论文异同之点,盖不如此则匪特不足以避除因袭之嫌,且亦无以表示本论文创获之所在也。"这后面两句,尤其值得好好记取。 再次,学术研究还需要有一个规范的表达形式。比如说,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除了要有前面说的研究史回顾,有引用书目文献目录外,还要有清楚的表达和整齐的注释,这是通过形式表现的规范。也许有人说,论文主要看创见,看思想,这完全是形式主义嘛。可是我要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种外在的形式。我每年都要看不少硕士生博士生的论文,完全符合规范要求的不多。比如说论文后面要有参考书目吧,我曾经看到某个研究所一篇博士论文,表面看上去不错,参考书目很丰富呀,可是仔细一看,就出了问题。很多书不知道是一回事,于是重复开列,如《二十二子》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了,又开列了一个浙江书局本,《周易》开了一个中华书局的《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又开了所谓"阮元校刻本",其实这都是一回事。可见他并没有认真看过,只是为罗列书目拼凑起来吓唬人的。又比如说注释,有的注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书名,没有版本,没有页码,甚至有的没有卷数,别人怎么去查呀?不要说核对了,就是有心想引用你的,也没有办法相信你,老天爷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看过了这些书,是不是从其他书里面转抄来的?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曾经给《文史》写过一篇小文章,考证干宝的生平,结果一些来自《晋书》的资料没有注清楚,编辑就退回来让重新注,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再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什么该注什么不该注,常常是当注不注、不当注注一大堆。其实注释有三个意义,一是表明文献资料的来源出处,二是把正文中不能表达清楚的意思补充清楚,如果都在正文里面,正文可能很不清晰不流畅,所以有的话可以转在注释里面,三是进一步提供可以引申的资料,就是给读者提供深入的阶梯。可是,我们很多论文的注释,都不那么合格。 有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学术论文就可以算是学术论文了。我常常和一些朋友讨论一个让我们很苦恼的事情,有人说欧美日本关于中国学的学术论文水平比我们高,我们不很同意,但是我们同意的是,我们的学术论文水平确实有时比别人低。这话怎么说?就是欧美日本的学术论文,有这些规范,保证了最低的底线,起码引文、注释、资料、研究历史可以清楚,而我们因为这些形式规范都没有,所以很多论文就像《水浒》的焦挺,整个一个儿"没面目",既不可信,更不可用。所以,我总说,学术界的当务之急不是说我们提高最高水准,拿个诺贝尔奖回来,而是守住底线,让学术不至于崩溃到别人不相信这是学术。 四、学术评价的标准如何确立? 说到这里,我要多讲两句关于学术独立的问题。很多人都感慨学术不独立,当年陈寅恪写王观堂纪念碑里面讲的独立和自由,那是很高的境界。但是,从基本上来说,要想学术独立,最基础的就是要有一个完全依据学术的、自我完足的评价体系,不要依照获得经费的多少,不要因为领导的喜欢和表扬,不要因为一时的轰动和迎合时势,不要因为媒体的炒作宣传,不要因为论著数量的量化统计。特别是不要仅仅依靠得到什么奖。其实很多奖,说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评价尺度,要相信这些外在的标签和商标?以前"郑人买履"的故事里面说的,"宁信度,勿自信也",好像在今天还是这样,学术界是否还是缺乏自信? 我有时候到书店里面去看书,很感慨现在书很多,漫天铺地的,也很感慨现在的书太多,其实很多书可以不必看。有一次我到国外去,和一个西方学者聊天,说起中国学术书的出版,他说大多不必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的理由中,有选题重复、没有新文献资料、理论陈旧,特别说到很多书看了以后,回头一想,没有一处有意义,没有一处需要作笔记记住。我当时很反驳了他一阵,可是下来以后,其实心里面也有点儿同感,当时是顾中国学术的面子,但是我们要承认这一现实状况。 那么,什么样的研究是学术的,而且真的是有意义的?在中国文史研究方面,我想有下面三条标准: 第一,你是否给本领域本学科内提供了新资料新文献?这是起码的,当然不是绝对的,有人用旧文献旧资料,也能够讨论新的意思,不过,文史研究里面,是很讲究文献资料的提供的,但是这新资料并不都是刚刚挖出来的,我们不是提倡靠珍本秘籍当独门暗器,只是在新的思路下,有一些资料,它会从边缘的、不受重视的角落,变成重要的、中心的资料,比如现在郭店、上博、走马楼、里耶的简牍,当然就是新资料,这没话说,但是以前不重视的一些东西,像档案、像皇历、像类书蒙书,如果在新的观念中阅读,它也成了新资料,这就给别人提供了新东西,这些东西,就会被有心的研究者收藏起来,否则,别人收藏你的论文著作有什么用? 第二,你是否给学科内外提供了新的范型、新的方法?我一直说,真正意义重大的学术成就,不止是给学科内,而且是给本学科外提供新的思路、范型和方法。你看马克思、弗罗依德、韦伯、福科,他们的理论和方法,给后人开了多少法门。你不跟着走都不行,因为他们的思路一转,整个现象世界都要重新解释。"范型"这个词,是库恩的说法,我当然不是说要求每个人都成马克思这样的大师,如果这样要求,是"悬的过高","以理杀人",没有人能做到的,而是说这是一个理想标的,你要有这种意识。何况"范型"有大有中有小,像王国维提"两重证据法",胡适写白话文学史和推翻传统灯录对禅史的叙述,陈寅恪说的用域外与域内文献互证,用地下文物与地上资料互证,郭沫若用摩尔根、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讨论上古社会,顾颉刚用"层层积累的古史观"重新讨论古史,都是一些范型,后人可以跟着做、照着做,这就是开思路的。我想,所谓一个重要范型的出现,常常会造成三个后果,一是对学科本身的动摇,动摇不是坏事,是重新反思的开端,二是对基本预设的怀疑,以前我讲过,预设就是判断的基础,很多预设在很长时期内是不被怀疑的,天经地义的,可是它一被怀疑,整个它上面的建筑都要重新来,三是对方法的补正,一套方法常常是由于基本预设和学科训练而来的,如果前面的被动摇,方法也就变化了,方法变化了,可能就有新的结果。比如,我并不完全同意像"走出疑古"的口号,也不完全同意"二十世纪文学",也不完全赞同"现代性批判下的当代史研究",但是我觉得这些研究成果,尤其是实际研究成果,能够让我重新思考很多问题,重新理解很多资料,好像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有意义的研究。 第三,我们要承认现在的西方强势。在这样的西方强势中,我们不得不考虑,你的研究课题、成果、表达,是否和国际学术界发生一定的关联?它能否成为国际学术界的话题之一。先得说明,我绝不是说要迎合国际学术界的潮流风气,我其实一直在讲,要让学术说汉语,还写过一篇文章叫《缺席的中国》。问题是,第一,在现在,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研究放在国际学术环境里面去就不行,因为这些问题也全球化了,学术是天下的学术,你研究别人也研究,不能关起门来充大王,或者夜郎自大当顾头不顾尾的驼鸟。第二,你不去参与国际学术界的讨论,别人就永远不接纳你的话语,你的声音永远不出现在国际学界,你就"自绝于人民了",所以日本人巴巴的自己出钱,把论文翻译成英文,免费散发,为什么?因为没有办法,谁让你不强大控制话语呢?当然,如果你能够积极参与,这个话题是国际感兴趣的,那么,就等于你的声音在里面有一席之地了,最后甚至可以领唱,成为主流。第三,有价值的问题和有意义的成果,我相信它一定可以得到国际承认,这不等于迎合西方,我想这才是中国应该有的研究成果。可是,顺便要指出,你要使你的研究成为国际承认的成果,你就必须要懂得什么是国际都能理解、接受和欢迎的课题、角度、方法和表达方式,包括今天讲的"学术规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