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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爱东]中山大学民俗学会与早期西南民族调查(5)


    五、杨成志孤身入凉山
    四人入滇,最后只有杨成志独自雇一随仆,跟随国民革命军第97师师长孟友闻的部队,“9月1日从昆明出发,7天而抵东川,5天而抵巧家,尝尽跋涉之苦。后由巧家渡金沙江至六城坝而深入凉山罗罗之地”[71]
    在当时许多外国学者的眼中,罗罗是一个野蛮而原始的民族,杨成志在滇的时候,向几位英国老牧师借过三本关于罗罗人的书籍:①In Unknown China;②Eamwel Pollard;③Among the tribes in south-West China。“觉得要研究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原始时代,‘独立罗罗’是最重要的目的地”,因此决意深入,“我觉得此回独自远途旅行,成功与失败,实未可预料。成功可作中国学术上的贡献,失败由于我自愿牺牲”。[72]
    因为杨成志是孤身入滇,除去他本人的回忆和当时的信函之外,我们没有更多的材料来复述这次艰苦的西南之行。以下叙述,主要根据杨成志当时寄回给语言历史学研究所诸同事如傅斯年、顾颉刚、钟敬文、余永梁、容肇祖等人的书信。[73]
    1928年9月28日,杨成志在六城坝分县衙门曾给傅斯年、顾颉刚写信汇报在该县的情况,第二天就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足足睡了五六天才渐渐告愈。在病床中,夜闻江风的怒号和猛犬的高吠,(因罗罗夜间来偷袭汉人)恐怖的情景,令我感到‘出门不如在家好’。有一夜二十余个罗罗,闻我抬有四个木箱来此境,竟于九句钟时候来袭偷衙门。他们先以石头抛上屋背,以探里头人的动静。即由衙警开了两火枪,他们才向别家抢去。”[74]
    10月上旬,杨成志病一好,马上开往凉山,“爬过50余里的高山险谷抵Loga.地方Lokgaga”,此地“保头”[75]听杨成志自称是奉云南省主席,国民革命军第12路总指挥龙云之命来拜谒亲戚的[76],马上就派十余个奴隶以宰杀大黄牛的形式隆重欢迎杨的到来。
    杨成志在这里住了7天,又在小gaga住了7天,然后转往Gelu'mokwe,本来他打算在凉山地区调查两个多月,“只因此地寒冷非常,住食直似牛马,这几天竟下雪至盈尺,使我不能踏出门口多事考察”[77],再说,金沙江西岸的四川罗罗不买龙军长的账,杨成志担心“进去必受捆绑或惨杀”,只好回转,于11月4日回到巧家六城坝县佐公署。
    扣除行程用时,杨成志在凉山共住了25天,“足迹所及纵横凡两百余里,经过的乡村亦达百余”[78],“共计收集各种民俗物品约两担,并摄得各种风俗影片四打许。当摄影时,异常困难,因该地土人谓照相是吸收灵魂,余初渡金沙江抵六城坝时,与胡县佐共摄一相,未几该县佐病死,由死更增加土人之迷信。”[79]
    杨成志凉山之行的调查内容主要是罗罗的地理分布,社会组织,人情风俗及语言文字等。据称,凉山的独立罗罗分为外八支、内九支,此次调查,虽然只有云南外八支的50%,但也难能可贵。杨成志自己很满意,他说:“凉山‘庐鹿’之地,无论那个汉人都目为掳杀的大本营,毫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但是我当时渡金沙江抵六城坝后,我的热情战胜畏缩,遂冒险独进,……其间数遇危险,然能安然归来可谓幸矣!”[80]又说:“有此成绩,自觉颇佳,若假我以时日,自信《罗罗的社会组织》一书或可写成也”。[81]
    语言交流方面,杨成志主要借助了Paul Vial的《罗罗文与法文字典》(Dictionnaire Francaise Lolo)。
    1928年11月4日,杨成志回到六城坝。当时刚刚发生一些罗罗掳杀汉人的事件,巧家县长孟绍尧被迫要用兵攻打凉山,杨成志知道以后,马上叫人给孟县长带去一信,尽力劝阻。可能此信正中孟县长下怀,11月10日,县长特去信感谢,一切按杨的意思办。一场兵祸随即得到化解。
    另有一件趣事,杨成志在六城坝时,居然还以调查员的资格做了12天的代理县佐,任内也没有抢劫案发生,杨成志认为这是“凉山人信任我的一种成绩”。
    六城坝是一个瘴疠之地,杨成志说这里江风一吹,疾病随生,“从凉山归来在那里住了30余天竟害了四回病;若我没有带些药品和学得吹两三口鸦片烟(因病和避瘴而吹,是不得已的,不好误会!)或许继前胡县佐而长逝了。”[82]
    苦于在凉山学得的罗罗文字不多,回到六城坝后,杨成志决定请一位白毛先生来教他语言文字,费了许多心思找到一个“老而疑心颇大的Bi:tsu先生”。教了十来天,那老师就偷偷地跑了,隔了几天,杨成志通告“大保头”把他找了回来,过了三天又跑了[83],令杨成志苦恼不已。
    在六城坝做不了什么事,12月中旬,杨成志又渡金沙江,在寒风中走了两天山路回到巧家城,住在县教育局。该县各界称其勇敢过人,闻讯而来拜会的官绅络绎不绝,请吃饭请喝酒的接踵而至,杨成志得意地说:“这几天来我的肠胃实在有些福气”。
    杨成志本想休息两天就转往昭通,无奈沿途土匪蜂起,行动不得。“在此彷徨当中,既不能前进,又不愿白费光阴,遂从事于征求和编辑‘巧家民间文艺集’的工作,因这里是民间文学丰富之区,如山歌,儿歌,孝歌,神歌,散花歌,谜语,谚语,土话,对语……都值得研究的……余此以外,我更聘七甲的一位老‘白毛’(78岁)到教育局教我夷文。他今天抵步,并带有夷书,实即经文十余本……可惜者,这位老官,眼睛失明,不能写夷字,以资我作汉夷文对照的工作。”[84]
    学习文字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事,反正去不了昭通,杨成志也就改变计划,安下心来住在巧家学罗罗文。
    杨成志1928年12月26日给傅斯年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我从史禄国先生手拿1422块滇币,除买了两匹马,器物,食用,夫脚……现在所存的只有百余块而已……这回我自告奋勇冒险而来,完全本于求学的冲动,而今得此成绩,算是万幸中之幸,若学校要用我时也望打电给我,以定行止。”(其实顾颉刚早在1928年10月24日就已专为杨成志旅费问题致函朱家骅校长[85],11月初校长批了480元,加杨成志自己的4个月工资共800元,汇出之后,因交通不便,未能及时收到。)
    又说:
    我从7月12日从广州出发直至今日,没有接到家人,朋友的一只字,家乡杳茫,毫无音信,深夜思之,常流苦泪,若先生肯拨冗给我一封长书,或托颉刚先生写之亦可,详述学校情形给我知道,则感激无既矣。[86]
    身在险地半年,杨成志根本不知道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早已沧海桑田,钟敬文已被戴季陶所辞退,傅斯年也离开了广州,顾颉刚正要北上,余永梁或者已经病逝[87],而杨成志却还在痴痴地一一给他们写着信。
    因为巧家原是苗族的地方,苗族文化资源也很丰富,12月28日,巧家的保安大队长杨心白又为杨成志找来一个苗族“白毛”,“拿着一本厚有七尺(600多篇字,以草纸抄写的),宽四尺,长六尺的苗文经[88],我接看后自觉暗喜不住。据他说是数百年前他们的祖先从贵州带到此地的,先辈的白毛能读能念,传到他们这一辈已没有人能懂了,虽有些白毛,如我一样,能做‘道场’,不过是照口传念去,一字不懂的……这个时候,我自恨没有三头六臂来学习苗,蛮,夷三种文字!请了白毛来,又要懂得汉语者做翻译,若有一两个人同我来此地,岂不是一个研究的绝大机会么?无论如何,我当尽我个人的精神,力量,时间对于上三种文字努力下去。”[89]
    杨成志从苗、蛮、夷三种经书中各抽誊了一篇附在信内寄回,可惜当时的印刷技术不能原本印出,以至不存。
    因巧家的学习条件好,杨成志在这里一呆就是5个月,拜凉山“白毛”为师,每日研究彝族语言文字及诗歌,他说“我的生活简直每天从早上坐到晚上专攻‘庐鹿’(即罗罗,彝族)的语文,因太机械故,虽有时觉得枯燥不堪,但从比较上和发明上来着想,精神上实得着完满安慰的。”[90]这段时间,杨成志“研究其语言文宇,计分两种方法:一就其不相同之每字中,各成语句;一就‘八种文法’中分门别类以晰其语句上之组织。至诗歌方面,可分为六:新年歌,挽歌,山歌,新婚歌,火把节歌,儿歌。业已搜集百余首且译为中文,阅之便知卢鹿民间文艺,确带有初民气习,且富有自然艺术的风味云云。”[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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