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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知识全球化时代的“古典文学”及其研究(2)


    (一)《天问》注释史上的争议①
    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阙利惟何,而顾菟在腹?”几句,是对远古流传下来的月亮神话发问。由于年代久,那时的神话具体内容已经不可详知,所以后代学者对《天问》的理解和注释就成了两千年来的难题。自汉代以来注释家大多认为菟即兔。王逸《楚辞章句》说:“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朱熹反对把“顾”释为“顾望”,认为顾菟是一种兔子的专名。王夫之认为,月中并没有兔子,有的只是像兔子形状的暗影,正是这种暗影使本来又圆又亮的月亮在体形和光明上都受了亏损。屈原写这两句的意思是用比喻规谏那些包容小人自损其明的人:你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以上各家解说,尽管有分歧,但在月兔这点上是一致的。20世纪闻一多写《天问释天》(《清华学报》第9卷3、4期,1934年)要推翻旧说:月中兽不是兔,亦非兔形暗影,而是蛤蟆!作者用了大量的语言学,训诂学上的证据,列举理由11条,考证“顾菟”不是兔而是“蟾蜍”,并认为月中有蛤蟆的神话早在战国时就存在。自此以后,学者多采闻一多说。汤炳正也以训诂材料为据,提出“菟”为虎说。这样,月兽之争从两种发展的三种,争论基本在训诂学的圈子里进行,是非难辨。
    (二)二重证据与比较文学
    1973年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帛画的发现,使兔子与蛤蟆之争再度兴起。根据这幅在地下沉睡两千年的古画造形,一轮红日上有只黑乌鸦,一弯新月之上有一只大蛤蟆和一只小兔子。长沙本为楚国故地,也就是屈原生活的地区。帛画中神话题材的年代也同屈原相去不远,人们自然会把画中所描绘的月亮神话同《天问》的相关内容相联系,对以往注释上的争议重新考察。这正是由考古发现的第二重证据给传统训诂考据方法带来的重要变化。
    与此同时,海外有学者提出中国的月兔传说是从印度输入的。钟敬文先生发表《马王堆汉墓帛画的神话史意义》(《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2辑)一文,维护闻一多的月蟾说,同时驳斥外来说:“因为印度传说带有深厚的佛家说教色彩。中国早期关于月兔的说法,却不见有这种痕迹。”“产生在中国纪元前的月兔神话,为什么一定是从印度输入的呢?”稍后,季羡林发表《印度文学在中国》一文,正面反驳闻一多的“蟾蜍”说,肯定传统的月兔说,并也认为是从印度输入,因为印度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吠陀》就有月兔神话。(《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三联书店1982年,第120-136页)
    两人在月兔神话来源上的观点针锋相对。月兔神话是土产还是外国进口呢?按照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原则,需要找出“事实联系”,方能判定两个文化之间的文学交往关系。虽然公元前的中印典籍中都分别提到了对方国家的名称,如《山海经》称印度为“天毒 ”,印度史诗中称中国为“支那”。另一公元前的印度古书《治国安邦术》还提到“支那产的丝”,可是要使输入说成立,应找出文学交往的具体途径和证据。在没有交往的场合下,不同国度也完全可能产生相似的神话传说,这是非输入说立论的基点。
    从月兔月蟾月虎的争论,发展到月兔神话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争论,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在方法上已经历重大变化。二重证据的应用和比较视野的引入,都使国学的封闭格局被打破,研究者的思路和心态也发生相应的变化。用外国的、文化他者的东西,来说明本土的东西,开始被部分人接受,当然也引发了不少怀疑和反对。
    伊荣方《月中兔探源》(《民间文学论坛》1988年第3期)一文,从月与兔的周期性变化的吻合点来解释月兔神话的类比理由,把问题引向月与兔关联产生的神话思维基础的层面:兔子生理上的特点是:交配后约一个月(29天)产小兔,产兔后马上能进行交配,再过一个月又能生产。兔的这些特点与月的晦盈周期相一致。关于月兔观念产生的时间,他以为远远早于屈原,理由是5万年前的山顶洞人已有猎兔之习,“中国人对兔的观察认识至少在5万年前就已开始”。虽未直接反驳月兔神话外来说,但是说5万年前山顶洞人已有对兔的观察,显然要把这一神话“专利”发明权落实在本土。不足的是,无法证明有猎兔行为人就有月兔观念;而且5万年前的人也不宜看成“中国人”,那时“中国”尚不存在。
    至于月兔与月蟾的神话想象之根据孰先孰后,兔、蟾、虎三说的训诂是否可靠,仅从训诂学考据学本身无法判定;仅从中印文学的对比看,也还不能获得全景性的总体关照。
    (三)三重证据与跨文化阐释
    马王堆出土的帛画表明,月中兔与月中蟾未必是对立的,二者可以并存。跨文化的考察还可看到,月兔与月蟾观念都不是哪个文化的专利,而是世界性的。月虎说则相对罕见。“对于黑人和美洲印第安人,兔子或玉兔代表人化了的动物英雄。我们想起了美国黑人中“兔子哥”的故事,它与非洲西部的兔子英雄神话一模一样。在北美印第安人的神话中,玉兔也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例如在易洛魁人中,大兔子就是一个“伟大的自然神”,一种了不起的精神实体。或者兔子本身就是月亮,或者它的祖母就是月亮。”(哈婷《月亮神话》,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7页)从这个事实看,一旦把眼界从《天问》的注释史拓展开来,国别文学的问题就成了比较文化的问题。某些神话观念和原型的发生是不受民族和地域限制的,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在没有“事实联系”的情况下,不能证明美洲印第安人的月兔观念来自印度,同样也难以证明《天问》的月兔说传自印度。同月兔一样,月蟾或月蛙观念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也非常普遍。
    关于蛙或蟾的神话象征意蕴,瑟洛特(J.E.Cirlot)《象征词典》(p.114—115)是这样介绍的:青蛙代表着土元素向水元素的转换,或者是水元素向土元素的转换。这种和自然生殖力的联系是从它的水陆两栖特征引申而来的,由于同样的理由,青蛙也成了月亮的动物(a lunar animal),有许多传说讲到月亮上有一只青蛙,它还出现在种种求雨仪式上。在古埃及,青蛙是赫瑞忒(Herit)女神的标志,她帮助伊西丝女神为奥西里斯举行复活仪式。因而小蛙出现在泛滥之前几天的尼罗河上被认为是丰殖的预兆。按照布拉瓦斯基的看法,蛙是与创造和再生观念相关的主要的一种生物。这不只因为它是两栖动物,而且因为它有着规则的变形周期(这是所有的月亮动物的特征)。荣格在此之外还提出他的见解说,在解剖学特征方面,蛙在所有的冷血动物中是最象人的一种。因此,民间传说中常常有王子变形为青蛙的母题。
    那么,蛙蟾类变形动物是在什么时代、怎样进入神话思想的呢?限于有文字记载的史料的年代界限,考察的重要线索只能到书面文学出现以前的史前考古中去找。吉巴塔丝所著《女神的语言》一书,对此很有帮助。她考察了旧石器至新石器时代数万年间的考古文物中的造型和图象,得出有关“女神文明”的论点,该文明由于覆盖空间广大,持续时间久远,形成了在整个欧亚大陆通用的象征语言,表现为各种常见的象征生命赐予、死亡处置和再生复活的原型意象。后者也就是月亮“死则又育”功能的体现,其中的一种象征模式被称为“再生性的子宫”(regenerative uterus),分别以动物形象或拟人化形象出现。象征再生性子宫功能的动物形象是以下8种:牛头,鱼,蛙,蟾蜍,豪猪,龟,蜥蜴,野兔。象征同一功能的拟人化形象则主要是鱼人、蛙人和猪人3种。(M.Gimbutas, 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 Sanfrancisco :Happer & Row,1989,p.328.)由于蛙、蟾蜍和蛙人意象在此模式中占有较大的比重,所以尽管它们与野兔的意象同时作为再生的象征而进入神话想象的世界,但是数量方面的优势在考古材料中还相当明显。仅从吉巴塔丝《女神的语言》和《古欧洲的女神与男神:6500-3500BC》等书例举的图象资料看,蛙蟾之类的造形要比兔的形象普遍得多。对照中国考古学近年的发现,情况也是相似的。诸如半坡彩陶和马家窑陶器上的蛙纹与蟾蜍造形,我们已经司空见惯。兔的形象则相对少见。
    关于女神文明及其象征语言产生的原因,包括吉姆巴塔丝在内的许多学者都有相当成熟的看法。一般认为,女性特有的生育功能和月经现象是使史前人类产生惊奇感、神秘感,进而导致敬畏和崇拜的主因。当代的比较神话学家鲁贝尔在她的《包玻女神的变形:女人性能量的神话》一书中指出:“女阴是旧石器时代的女性能量和再生能力的一种象征。其时间从公元前3万年开始,它冲破各种压抑的界限,作为一种意象遗留后世。艾纹.汤普森注意到,“女阴的这种神奇的特质似乎主宰了旧石器时代人类的想象力。但是女阴又是巫术性的伤口,它每月有一次流血,并能自我愈合。由于它流血的节奏与月亏相同步,因而,它不是生理学的表现,而是宇宙论的表现。月亮死则又育,女人流血但是不死,当她有10个月不流血时,她便生出新的生命。据此不难想象,旧石器时代的人是怎样敬畏女性;而女性的神秘又怎样奠定了宗教宇宙观的基础。”(W. M. Lubell, The Metamorphosis of Baubo: Myths of Woman ’s Sexual Energy, 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1994,p.6-7.)对女性神秘性的理解以及由此引发的敬畏和崇拜,贯穿于旧石器时代晚期、新石器时代和铜器时代。从史前进入农业文明,女神信仰时代传承下来的最重要神格,除了地母神,就是月女神。而蛙、蟾、鱼、龟、蛇、兔、蜥蜴等女神的动物化身形象也流传后世,只是它们的原始象征意蕴逐渐变得复杂和模糊了。信仰和巫术性的色彩日渐消退,文学性和装饰性则日渐增强。
    从跨文化的大视野回到古籍《天问》注疏的争端,我们还会偏执地在训诂学的小圈子里打转,做非此即彼的判断么?就连嫦娥和不死药之类月神话的象征物之由来,也变得易于理解了。晚唐诗人陆龟蒙在他的诗意幻想中把月中的兔与蟾两种原型意象巧妙结合为一,原来是把蟾蜍当成白兔所捣制的不死药了,其《上云药》诗云:“青丝作笮桂为船,白兔捣药蛤蟆丸。”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石器时代以来女神文明的象征语言早就选定了兔和蟾作为再生性子宫的表现,那么也就不会对唐人咏月诗中的组合意象感到偶然了,而白兔所捣制的“蛤蟆丸”,若不是同月的“死则又育”功能相应的起死回生药、不死药,又能是什么呢?先秦的月兽神话和汉代以后的嫦娥与不死药神话,在数万年象征系统的大背景上不是可以看成同一原型观念先后派生出的月神话衍生整体么?
    陈寅恪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跨文化阐释方法和三重证据的使用,能否作为知识全球化时代的一种选择,以上案例分析仅做了初步说明,希望明眼读者对其局限和应用不当的可能,也有充分警觉。其难点在于处理好文化普遍性与文化特殊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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