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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研究是自戴脚镣的体力活(2)


    廖:你所谓“材料来源的性质”,是不是类似于我们通常所说的“语境”?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观点以及所有用来论证观点的材料必须基于同样的语境才是有效的,取自不同语境的“互为异质”的材料,不能用来解释同一个现象?
    施:是的,可以这么理解。举个例子,就说龙吧,中国古代关于龙的叙述多如牛毛,各种史志小说,杂说纷呈,根本就找不到一种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关于龙的定义的描述。说龙是祥瑞的,说龙是祸害的,说龙有无限神通的,说龙是供人斩杀的,说龙是专淫人间妇女的,只要你愿意费点时间,东鳞西爪,拼拼凑凑,哪种说法都可以凑出一两本书来,但是,所有建立在如此拼凑基础上的论证都是不可信的。
    廖:围绕特定主题,找出同类材料,用归纳推理的方法得出相应的观点,这是学术写作的常用手法。如果这种常规写作不可信,你认为如何写作才是可信的呢?
    施: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不存在能够超越时空的学术理论,自然科学尚且如此,人文社会科学就更不用说了。所有的规律,都只是特定条件下的有限规律。在这个条件下适用的规律,放到另一个条件下可能就会出错。用近十年来民俗学界的一个时髦用语,就是“语境中的民俗”.任何问题,都只能从特定的语境出发;任何结论,也只有在特定语境下成立。由于民俗学者的主要素材来源是田野作业,所以每当涉及到语境问题时,民俗学者往往首先强调田野作业中的语境。其实,文献资料中的语境问题一样重要。文献的语境既包括该文献的上下文,也包括该文献所涉及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地理背景、心理背景等各种制约因素。这一点,已经有许多学者从理论上做过详细论述。可是,一旦落实在具体操作中,许多学者并不知道如何处理文献的语境问题。
    廖:对文献语境的关注,旨在将文献所描述的民俗生活还原到特定的时空环境之中。在学术写作中,一般表现为对引证文献的背景交待。套用一下新闻学术语,不外五个W一个H:When何时、Where何地、Who何人、What何事、Why何故、How怎么样。对于一则文献来说,这样做似乎也差不多了。可是,许多学者做文章时,虽然将材料的语境呈现出来了,却只是单纯地呈现了语境,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语境的呈现有什么作用。我看过许多硕博士论文,开篇总是有很长的篇幅交待背景信息,比如村落的地理位置、人口构成、经济状况、社会结构等等,可是,大多数论文的背景信息是独立存在的,并没有与正文内容形成功能性互动。
    施:你说的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许多人以为,所谓语境,就是把对象的背景信息交待一下,交待完了就完了,根本不知道这种交待有什么功能。对于某一则文献来说,能做到五个W一个H的交待就很不错了。可是,对于一批分散的文献来说,如果各有不同的W不同的H,彼此完全不重合,事实上就等于泯灭了所有的W和所有的H,因为没有一则W或者H是有用的,你交待得再清楚,都是白费力气。举个具体的例子,在同一篇龙文化的引证文献中,这一则材料来自先秦文人,那一则材料来自清末艺人,或者这一则材料来自宫廷太监,那一则材料来自乡村妇女,虽然每则材料都有具体的背景交待,可是,把它们放在一起,能说明什么问题呢?牛头对马嘴,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所有的材料都是根据学者预设观点的需要从大量文献中抽取出来的,它不是随机抽样,而是按图索骥。先确定了要引用哪一则材料,然后再确定应该交待这则材料的具体语境,这样的语境交待没有任何意义,就像领导先决定了要提拔某位干部,再向公众交待这位干部的个人信息,这些信息根本不会影响受提拔的现实,所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且在这种一带一的语境交待中,我们只看到了这一则材料和它的语境,我们没有看到同一语境下的其他材料,因此无法确定是否存在同一语境下的反面例证。
    廖:你的意思是说,必须将材料和语境的关系颠倒过来,应该先确定该项研究的语境,然后呈现这一语境下的所有同类现象吗?你认为这样是可操作的吗?
    施:理论上说,一、只有完整地呈现了同一语境下的所有同类现象,我们才能通过某一特定现象的出现频率,对该现象做出基于该语境的正确判断;二、只有基于同类语境,才能对这类语境中某一特定现象进行有效的比较研究,从而做出变迁规律的说明。所以说,语境最本质的功能,其实是制约现象(具体材料)在学术讨论中的适用范围。在论文的写作中,我们不应该将语境视为现象(具体材料)的支持者和辅助者,而应该视之为现象(具体材料)的监督者和制约者。当然,这只是一种学术理想,事实上很难严格执行,但我们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至少必须树立这样一种理念,把它看做一个最基本的常识。
    廖:能不能谈谈你是如何将之应用于学术写作的。
    施:很遗憾,我也无法做到。大部分学术写作中,理想的材料都是不充分的,为了凑起文章,或者为了让文章好看,我也常常将一些无法证明为同类语境的材料凑在一起,虽然自己心里明白这种“旁征博引”是不可靠的,但为了“多快好省”地完成论文,有时就放松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传说中国”的系列文章,算是我朝着理想方向的一种努力吧。许多读者可能会觉得我的论文比较繁琐,一些与中心论点没有直接关系的间接材料也在论文中呈现出来了。但我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同一语境下的所有同类现象。那些间接材料虽然并不直接用来佐证我的中心论点,但它们可以帮助读者更全面地了解那些直接材料在该语境下的出现频率,用以支撑直接材料的可信度,从而间接支撑起中心论点的可信度。举个例子说,有些龙学家认为自古以来,龙就是天子的图腾,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通过文献和考古可以证明,早在《诗经》时代,天子已经标龙旗,饰龙纹,用龙器。找出这样的例证,再辅以语境的说明并不难,当今电子信息时代,敲敲键盘就能找出一大堆。可是,这样的结论可靠吗?当然不可靠。因为你没有告诉我,除了天子,诸侯士大夫以及一般贵族是否也能标龙旗、饰龙纹、用龙器;你也没有告诉我,天子除了标龙旗,是否也标其他动物旗,除了饰龙纹,是否也饰其他动物纹,除了用龙器,是否还用凤器虎器牛器。也就是说,你没有把同一语境下的其他信息呈现给我,我不能相信你的结论。而我所努力做到的,是把同一语境下的同类现象都交待清楚,在一大堆的动物纹饰中,你可以从中清晰地看到龙纹在其中的地位变化。这就像我们看一个学生的成绩单,上学期平均95,下学期平均90,表面上看,这个学生退步了,可事实未必如此,我们只有把全班学生的各科成绩都列出来,才能判断这个学生哪科进步了哪科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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