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山海经》与上古学术传统(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8:11:38 中国民俗学网 刘宗迪 廖明君 参加讨论
现在,回想当初,当我读《二十二子》,读到《山海经》时,之所以读不下去,之所以对这本书感到无所适从,是因为当时我根本没有认识到,《山海经》是一本和那些子书性质完全不同的书,那些子书可能有些已经残缺不全,但作为一个思想家或者一个思想流派的著述,其中总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理念”,也就是思想体系,我们读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握这个思想体系,一旦把握了这个体系,我们就自以为读懂了,就理解了,困惑就消失了。但是,《山海经》却不是思想家的著作,它的著述目的不是为了宣扬、记录一种理念、一种思想,在它的底下,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内在的思想逻辑存在,因此,当我们抱着和读诸子一样的念头和期望读《山海经》时,就注定会一无所获,茫然若失。但这并不意味着《山海经》一书就是乌七八糟、胡乱拼凑的杂俎之作。《山海经》是一部记录古代民众知识的知识性而非思想性读物,其中虽然没有一以贯之的思想逻辑,但是,这些知识肯定不是凭空而来,不是无中生有,它们肯定是属于一个特定的知识范畴,源于一个古老的知识传统。只有透过《山海经》光怪陆离的表象,把握了其所归属的知识范畴,了解了其所自出的知识传统,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山海经》一书的性质,才知道:它是一本什么书?它在中国上古学术史中的地位?它都讲了些什么?它讲这些东西的用意何在?这些东西的意义又何在?我们也才能最终理解其中那些稀奇古怪的记载的真实含义。 廖:钟敬文先生在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事业上的造诣和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今天从你这里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钟先生在现代的《山海经》研究史上也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 刘:诚然。钟敬文开辟了一条理解和研究《山海经》的全新路径,上面谈到的《我国古代民众的医药学知识》一文,原本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山海经之文化史的研究》中的一章”,当时,先生还开列了一份系统、庞大的《山海经》研究提纲,可见,先生当时是有一个研究《山海经》研究的大计划的。但是,也许是由于战乱,也许是由于先生自己学术兴趣的转移,后来,这份研究计划并没有付诸实践。更由于被其在民间文艺学、民俗学等方面的盛名所掩,先生早期在《山海经》研究上的成就竟被埋没了,而先生开辟的这条研究《山海经》的新路径,在国内也一直无人问津,倒是日本的伊藤青司,在其一系列《山海经》研究成果中,把钟先生的研究路数发扬光大了。但不管是钟先生,还是伊藤青司先生,都是仅仅把这种研究路数应用于《山经》,对于《山海经》一书中最令人迷惑、费解的《海经》部分,则涉及较少,因此,当我投身钟先生门下,就把从学术史和民众知识的角度解读《海经》作为博士论文选题。 廖:钟敬文先生的《山海经》研究成就遭到遗忘,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学术史上的“失踪事件”。学术史总是这样充满了出人意表的断裂、分叉和异变,幸好,如今这条断绝的学术脉络终究还是重新续上了香火。不过,学术史的故事讲起来就没个完啦,我们还是把话题集中到你眼下的《山海经》研究上吧。 刚才你说钟先生和伊藤青司的研究主要限于《山经》,而你自己则主要关心《海经》,《山海经》将“山”、“海”并举,两部分似乎环环相扣、密不可分,比如说,在历史地理学上深有造诣、对《山海经》也做过专门研究的顾颉刚先生,就认为《山经》和《海经》是一部书的两个有机组成部分,《山经》讲的是海内本土的地理,因此翔实可靠,《海经》讲的是海外异域的方物,因此充满幻想和神话色彩,这种观点似乎也是学术界关于《山海经》的共识。照你说来,难道同属《山海经》一书的这两个部分有什么截然不同吗? 刘:是的,岂止不同,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就是说两者不仅内容不同(这个,明眼人打眼一看都能看出来),而且是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来自完全不同的知识传统、属于完全不同的知识范畴,可以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山经》讲的是地理,《海经》讲的是天文,这是后话,下面再谈。《海经》之所以一直令人感到困惑不解,《海经》真实意蕴之所以一直秘而不宣,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们对这部古书“看走了眼”,把它跟《山经》“眉毛胡子一把抓”了,结果既看不清眉毛,也看不清胡子。既然要从文化史、学术史、知识史的角度研究《山海经》,首要的问题就是要弄清其中各部分所归属的知识范畴和学术传统,因此,正确把握两书的区别,这事看起来虽小,却是正确认识此书的关键。《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的区别,就像一道裂隙,泄露了这部古籍的秘密。而发现这道裂隙的,其实仍得归功于吾师,钟先生在三十年代的另一篇《山海经》研究论文中早就埋下了伏笔,我所做的是把这道裂隙扩大,让其中蕴涵的秘密大白于天下。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练功的后生深陷暗无天日、密不透风的密室,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发现了前辈高人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你轻轻一触,机关开了,密室洞开,别有洞天,一切困惑都霍然开悟。 廖:有趣,钟先生埋下了什么伏笔?请慢慢道来。 刘:这得从《山海经》与图画的关系说起。《山海经》原是有图的,这些图当然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山海经》插图,我们看到的插图只是在《山海经》古图佚失之后,后人根据《山海经》文字而拟想摹画的。《山海经》是“缘图以为文”,先有图画,后有文字,文字是对在先的图画的叙述和解释。《山海经》是述图文字,这是古往今来的《山海经》研究者和注疏者尽人皆知的,但是,前人乃至今人都笼统地、想当然地以为《山海经》全书都是有图的,不仅《海经》有图,《山经》也有图。钟敬文先生才第一次明确指出,只有《海经》部分才是有图画为依据的,《山经》则原本根本没有图画,其中内容是对自然山川风物的目验实录,这一发现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是我们正确理解《海经》的关键和出发点。 因为既然《海经》是述图文字,而《山经》不是,那么,这就意味着《海经》与《山经》可能各有来历,也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著述,两者可能来自完全不同的学术传统,只是偶然的机缘才使两者被编为一书。不能因为《海经》和《山经》被编在同一本书中,因为《山经》是地理书,就想当然地认为《海经》也是地理书,就认为《海经》和《山经》属于相同的知识范畴。 《海经》既然是述图文字,那么,要理解《海经》,首先就要弄清其所依据的古图是一幅什么样的图画,然后,我们才能进一步追问它源于什么样的知识范畴和学术传统,应该如何理解它的文字,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二、《山海经》与华夏时间知识传统 廖:《海经》依据的是什么图画,这好像原本是不成问题的,《山海经》既然是地理书,那么,其所依据的当然是一幅地图了,或者是一幅四海方物图,这还有什么疑问吗?这几乎成为了关于《山海经》的常识,而你却把这个常识完全推翻了,推了个底儿朝天,说那幅古图不是地图,而是天文历法图,从而完全扭转了传统的关于《海经》的认识,说《山海经》既非神话,也非地理书,而是一部失落的“天书”,这一说法实在有些“耸人听闻”。 刘:诚如所言,《海经》所据古图是一幅方物地图,这早已经成为常识,我也曾对此深信不疑,老老实实地把《海经》当成地理方物志来理解和解释,曾化不少力气妄想把《海经》中提到的地名和古代史籍中的地名一一对号入座,以搞清《海经》所述及的那些异人怪兽究是何方神圣,其实,从郭璞直到清儒训释《山海经》一贯都是这样做的。但是,最终不得不承认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不仅《海经》中的地名绝大多数在史籍无迹可求,就是几个别在史籍中有案可稽的地名,也与历史地理南辕北辙,你把这个地名的地望方位对上了,另一个地名又错开了,真是捉襟见肘,按下葫芦起来瓢。 廖:依我看,历来关于《山海经》的地理学研究一直就在为这些按下又起来的葫芦和瓢忙得手忙脚乱。 刘:是的。其实,我们早就该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既然是徒劳的,就应该改弦更张,人们早就应该意识到,也许把《海经》当地理书来看的做法,从根本上就错了,《海经》根本就不是地理书,而是别的什么。 其实,只要我们抛开地理学的偏见,抛开那些根深蒂固的常识或者偏见,像现象学主张的那样,回到事情本身,回到文本,用一种纯真无伪的目光细细打量你研究的对象,细读原文,一些意味深长的蛛丝马迹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向你呈现出来,向你泄露出其中的奥秘。 正是在细读原文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了《海外经》中的四方神和《月令》中的四时神的对应关系,于是我试着从时序的角度而不是从空间的角度理解《海外经》,接下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