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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与民间文化研究:乔健先生访谈录


    访谈对象 乔 健
    访谈人 本刊记者
    访谈时间 2006年12月24日
    访谈地点 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文化研究所
    

    本刊记者:乔先生,您是当代中国著名的人类学家,请您谈谈人类学与民俗、民间文化研究的关系好吗?
    乔 健:广义地讲,民俗学应该是人类学的一部分。但是,我们从历史上看,民俗学的发展,当然比人类学早得多。基本上民俗学这个观念是从欧洲开始的。像《格林童话》的编纂就属于早期搜集民间故事的工作。我去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之前,我自己的第一个教职就是在印第安纳大学。美国民俗学至少有两个重镇,一个是UCLA,一个就是印第安纳大学。在美国,专门把民俗学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的很少,据我了解最重视民俗学的恐怕就是印第安纳大学。在美国,民俗学有两派,一派是人类学发展出来的;一派就是欧洲的那批学者,最早研究童话、民间故事、民间传说等。现在美国的情况是,他们主要在对南方、对黑人的习俗、传说进行搜集。这样做的人,大部分是受过人类学训练的。在中国呢,情况我们当然都知道。
    事实上,在资料的搜集方面,民间文学、民俗学当然开始得要比人类学早;但是在方法上,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对一种民间传说的搜集,所以并没有像人类学那样形成一套理论基础。在理论上,民俗学可以说是人类学的一部分。当然,人类学里头包括四个部分,并没有包括民俗学,但在研究的题目上,它应该属于人类学的范围之内。钟敬文先生晚年对这个非常认同。所以钟先生后来不用“民俗学”这个词,他就用“民间文化”,他在北师大成立“民间文化研究所”。我想“民间文化”可能比“民俗学”范围更大一点。那么就更切合于人类学,一般都是研究底层的或者说简单社会的(文化)。
    至于民间文学,不是我研究的范围,不过我的理解是,民间文学就是一种狭义的民俗学。我想,当初钟敬文先生他们早期搜集民间文学,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从《诗经》开始就采集民间的东西。那么现在,如果不结合表演的话,只是从文本来讲恐怕意义就不是太大了。如果我们结合表演者和表演,比如说唱,因为它牵扯到说唱的本身,说唱的本身比它的文本更有意思。所以钟敬文先生到了晚年特别强调民间文化,这个观点我觉得可以提倡。比如我,我常常说我自己是一个很标准的人类学家,说得保守一点呢,是一个古典的人类学家。人类学家的一个特色,就是研究异文化。人类学不鼓励你自己研究自己本身的文化。你看我一开始是研究台湾的高山族,现在叫做原住民,到了美国呢,跟大多数的中国学生不一样,他们的博士论文还是回头去写中国,而我的博士论文写美国印第安人。到了香港以后,要创办人类学系,我还是说要找一个异文化来让他们做实习对象,所以就选定了瑶族。但是到了晚年,从1994年开始,我回到山西去研究乐户,就开始接触到所谓“民间文化”了。从1994年以后的这样一个转变,我觉得这是人类学一个新的趋势,就是说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现代社会。
    本刊记者:乔先生,讲到这里,我想请您讲一讲,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不管是研究异文化还是自己家乡的文化,他的研究视角和民俗学家有什么不同。
    乔 健: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我会有点偏见。我觉得传统的民俗学从欧洲开始,他们主要是注重材料的搜集。中国也是,从《诗经》开始,到民间采风,实际就是一种材料的搜集整理。但是人类学的研究要更深一步,就是研究它的意义,就是我搜集的这种东西它究竟有什么社会的意义。这是同民俗学最大的一个不同。比如我研究山西乐户,就是要研究乐户本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不在于他唱的是什么。刘贯文先生在山西跟我合作做田野调查时,搜集到一个很完整的院本戏叫《闹五更》。《闹五更》是讲一个秀才和一个妓女的故事。秀才落魄了,回去找他过去相好的妓女,这个妓女不见他,不给他开门。从一更开始他就在外边敲门,在外边唱。这个妓女开了门了,他就要跟她上床,妓女不答应。最后闹到五更的时候,妓女被他说服了、感动了,上床了。乐户唱这种院本戏,也唱一种队戏。现在的乐户不太会演了,早期的乐户都会演这些。作为民俗学家,会偏重搜集院本戏的剧本或者演出的种种仪式形式等,人类学家则会关注演出者的社会地位、他的历史背景等等。我想二者最大的区别在这里。
    我从1994年研究乐户开始,一直到现在研究异文化,都是利用人类学的方法研究一些现代社会的现象。现代社会的现象也牵扯到所谓“民间文化”,都市里头的民间文化。这个已经远远超越了Brown当初设计出来的理论架构,现在做这个的有一些新的人类学家,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就是刚刚过世的Clifford Geertz,一个就是我昨天也引用到的Victor Turner,还有一位就是一个法国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叫皮尔波杜。那么这三个人,特别是皮尔波杜的东西,就是研究现代都市里头的文化问题,广义来讲,也是民间文化的研究。这里头当然以Clifford Geertz作为一个带头人,Clifford Geertz现在毫无疑问是一个领袖了,他的研究,重点就在两个字——“解释”,或者“诠释”,诠释它的意义。我们不再只是搜集文本,不再只是做一些比较机械式的看看它的社会背景啦、社会地位啦,而主要是看它的意义在哪里,比如唱这个戏,它真正的社会意义在哪里。
    本刊记者:您所说的社会意义包括您刚才说的演唱者的社会地位,是不是也还包括这些事象对政治或者对人类生存的意义?
    乔 健:这是双方的。即演唱者跟听众互相之间结合起来的一个情境,这个情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们是想办法去了解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比如说,像现在年轻人的一些派对啦,流行歌曲啦。比如说早期的一些民歌,新的民歌,不是说country song,是那种比如说早期的披头士的东西。披头士的许多歌跟过去的民间的东西不一样,它是要提倡一种不分阶级不分种族的一种爱啦,祈求一种世界的和平啦,对于一种不合理的制度的反抗啦,那么它会有一种相当深沉的政治意念在里头。Bob Dylen更不一样了,还有像美国流行的Peter,Paul and Mary,对这些东西怎么去解读,而不是说单纯地搜集它们歌词是怎么样。不是采集他们的唱法,而是研究他要表达什么意念,他这个意念,对于他的听众会产生什么样的一种共鸣。而这共鸣往往形成一种运动,像披头士他们所代表的要求和平、反战的意念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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