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中国封建社会一直被认为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下面简称典型）。其主要根据是：
一、中国封建社会奠定了坚实的封建主义基础。这是因为，"小农经济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坚固基石"；①或是由于中国的"地主的产生主要凭经济手段"，它的租佃契约制高于西欧"依凭血缘和强权"的农奴制。②
二、中国封建社会建立了完整严密的封建政治结构，即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而这是西欧所未有的高度封建化阶段"。③
三、经济的高度繁荣和科学文化的杰出成就说明中国封建社会是世界封建社会的高峰。④
把坚实的封建主义基础作为典型的基本条件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认为小农经济和租佃契约制使中国奠定了坚实的封建主义基础，从而有别于西欧而成为典型的结论却是难以成立的。什么是小农经济？顾名思义，它的内涵应该是指其经营规模的狭小和劳动的个体性。其外延应该包括以小块土地所有制为基础，从事个体劳动的自耕农，根据租佃权拥有小块土地使用权的自由佃农、农奴和各种封建依附农，以及土地国有制和土地村社所有制下分种小块耕地的农民。⑤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却很不一致。但是，无论人们对它作何种理解，认为小农经济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坚固基石从而使中国成为典型的论点都是值得商榷的。如果认为小农经济主要是指自耕农经济，从而以历代中国封建王朝都有大量的自耕农的历史事实来说明中国封建社会是典型，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马克思说："为了正确地判断封建的生产，必须把它当作以对抗为基础的生产方式来考察。"⑥如果一种经济未置身于对抗关系之中，就根本不具有封建性质。而自耕农经济则正是如此：劳动者拥有自己的小块土地和生产工具，为自己及其家人劳动，除了和中小地主一样向封建国家纳税服役外，这里不存在与第二者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对抗关系，所以自耕农经济是一种个体所有制，而非封建所有制。⑦正由于此，自耕农经济并不限于封建社会，而是广泛见之于各种社会形态中。例如，"在古典古代的极盛时期"，它"形成社会的经济基础"；"在近代各国"，"它是封建土地所有制解体所引起的各种形式中的一种。英国的自耕农民，瑞典的农民阶级，法兰西和西部德意志的农民，都属于这一类。"⑧既然自耕农经济不是封建社会中的对抗关系的一极，那么，认为这种经济的"形成与存在是封建制的出发点和立足点"，由此而去断定"中国封建社会是世界史上的典型"是不合逻辑的，它所提出的论据与它所要证明的论题完全不相干。
如果认为小农经经的外延是佃农、农奴和各种依附农的经济，我们则没有理由将中国封建社会和中世纪西欧作典型和非典型之分。因为这两个社会都是基于这类小农经济之上的。然而，长期以来，却有不少的人认为中世纪西欧是以庄园经济而不是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正如马克垚先生说的，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同中国一样，西欧农奴的土地耕作也都是"各户独立进行的"，"就是领主自营地在很多情况下也并非连成一片，而是由各地段中的小块构成"，"由农奴分别耕种的。所以，庄园经济是一种小生产，而非大生产。"⑨故此，马克思说："小农民经济与独立手工业经营二者，是封建生产方式的基础。"⑩恩格斯也说，小农经济"从中世纪起一直是农业中占优势的经济形式"。（11）可见，把庄园经济说成是西欧封建经济的基本结构，由此而去断言小农经济使中国形成了坚固的封建结构以致成为封建社会的典型是违背史实的。
当然，谁是典型，除了考虑经济的性质外，还应顾及封建性质的小农经济的数量，它在封建经济结构中所占的比重。若就此而论，典型也应该是西欧，而不是中国。这是因为，中国封建社会自始至终都存在着大量的非封建性质的自耕农经济。无论是在庄园经济最发达的南北朝，还是封建社会盛期的唐代和宋朝，都不例外。（12）而在西欧，"拥有自己私有土地的自由农民"，"在大陆上还零星散布着一些，英国则几乎全部消失。"（13）而我们通常所说的西欧的自由农并不同于中国封建社会的自耕农，而是享有自由民身份的封建依附农。他们并非像中国的自耕农，仅向封建国家纳税服役。除承担国家的赋税外，还须向教会缴纳什一税，为领主服劳役并向其缴纳各种租赋和罚款。（14）尽管比起农奴来，他们遭受的剥削压迫要轻得多。但是，他们与领主之间毕竟还存在着封建性质的对抗关系。所以，若就封建性质的小农经济在经济结构中所占的比重而言，比之中国，西欧的封建化程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坚持"小农经济构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坚固基石"的上述各种观点比较起来，认为中国的租佃契约制高于西欧农奴制的看法进了一步。因为它正确地指出了，在农奴制度下，封建主对农奴的人身仍有一定程度的支配权，还保留了一些奴隶制的成份。因此，比之封建租佃制，它带有更浓厚的血缘和强权的色彩，封建性质没有租佃契约制典型。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理由去断定封建社会的典型是中国，而不是西欧。原因是，农奴制度虽然盛行一时，但自14世纪初年起，西欧已不是劳役制，而是以货币地租为基础的自由租佃制占统治地位。（15）12世纪时，在意大利中北部，农民中的惊人的多数已不是农奴，而是自由佃农。（16）而这距离意大利的资本主义社会还有七、八百年时间；1279年，货币地租已占英国地租总额的三分之二。（17）而这离1640年还有三百多年。所以，同中国一样，西欧也经历了一个地主制经济阶段。（18）在这个阶段里，农奴制度已成残余，而以货币地租为基础的自由租佃制广泛流行。农民和地主之间的关系因此而"转化为一种契约的，按明文法的固定规则来确定的纯粹的货币关系"。比起这种关系来，实物地租则带有更多的强权色彩。它"事实上还是在强制--虽然这种强制已经不是出现在以前的野蛮形式上--的情况下必须对土地所有主提供全部剩余劳动的正常形式"。（19）而中国封建社会则一直是这种形式的地租占统治地位。货币地租的比重很小。所以封建剥削者是以经济手段，还是凭借血缘和强权去剥削农民为衡量封建制度的发展是否充分化的依据去权衡中西封建社会，典型也只能是中世纪西欧，轮不到中国。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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