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要死的,这,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我将六十,满在花甲之年了。亲人师友不在了,但求生前无愧于心而已,表面上的东西,大可不必太在意,尤其不要伤心,伤自己。参加黄先生遗体告别,气氛所感,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泪欲夺眶而出。我原在历史系混饭吃近二十年,落荒而逃,今十多年了,回首往事,还是跟历史系感情深。这还不是现在的认识,自离开之日,人或问我“单位”,我总是理直气壮:“历史系。”“系”早就成了历史文化“学院”,积习难改。我总是说“系”。除了个别人断交了,我跟历史系许许多多人,包含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自以为关系还可以,他们不在了,还不至于“人一走茶就凉”,总得表示心意。上次,刘念先老师不在了,旭晖到处打电话找我,我在美探亲,江明代我去刘老师家吊唁,参加遗体告别。朱先生不在了,明天遗体告别,要不是晚上路过杨老师(存堂),我根本不会知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我对于外面的世界,感觉总是太迟钝。一心只读手中书最要紧。黄先生昨天早晨不在了,今天晚上21:00,要不是王晖专门通知,我根本不知道。旭晖他们可能不知道我跟朱先生黄先生的关系,也可能人事忙忙顾不上,忘了。我不会在意,计较这些。怪只怪我太粗心了。昨天,我从黄先生家楼边的路上过来过去几趟,一次还碰见曹维安和宋永成站在路边说话,维安还手指着给我说:我在那里去看了。不远,周晓薇和王七一神色异常,跟一群人走过,我跟他们连招呼也没打。何必客套、寒暄,浪费人家宝贵的时间。不久前,我在万邦书城,碰见他俩,七一还仔细给我讲了他宝贝女儿的学习情况。两次好机会,都让我的坏脾气错过了,失诸交臂。多亏王晖是个有心人,我跟黄先生的关系,他清楚一些。 黄先生熬过坷坎,熬了二十多年,从交大调到师大,是史念海点的名,我知道。史老先生称赞他的学问,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王仲荦称赞他的学问,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所以,当有人对黄先生的学问甚至人品,说长道短,妄加评论,甚至恶意中伤,我据事据理,严加斥责,不怕伤了和气,不怕与之断交,因为我自以为了解一些基本的事实,能做出基本不差的判断。图书馆举行珍藏善本展,历史系人去参观,黄先生亲自讲授,如数家珍,目光炯炯,极富神采。旁边,有人正用金子的数目估量着善本的价值。我当然更愿意听黄先生。郭琦介绍他是藏书家,他是又确乎远远超过了藏书家。话不在多,在到位。那天,他讲的时间不短。他没有发胖,我跟他开玩笑,那“美丽形象”,跟后来有如霄壤。人天永隔,看着他安卧在玻璃罩子里,我不忍细看。先闻其名而后见其人,眼看这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第一次见他。怎样来往起,今已不复记。反正,他没有住进专家楼,名气远没有大起来之前,有几年,我对他的拜访相当频繁,大都是晚上,在家里。有时去了,他还没有或正在吃晚饭。一边说话,一边吃饭,我见识了他对肥肉的嗜好(如同对钢笔和香烟)过程。谈话的主题是学问,有时竟会谈至凌晨。言不及私。他早知道我是个工人,除此对我个人的一切不知。不问。说及童书业童先生,他自己给我讲童先生把女儿嫁给他,他给童先生洗脚那些事情。他痴迷于书和学问,身在坎坷而不自知,时间过的很快。他能“美丽形象”久久保持,秘密大约在此吧。 跟他谈,比读他的书和文章,更容易使人增加对他的钦佩。难怪金冲及对这位学长称赞有加。跟他谈,我才相信,“照相机式的记忆力”,确实是有的。黄先生读书多而且快,面广,看了,记在心上了。他不做卡片,最多夹张纸条,要用,一找就行了。他的清史,十分了得,知之者,恐不多,不知指导过研究生做这方面的论文没有。写文章,他学顾先生吧,明白畅通,深入浅出,删繁就简的本领,为北大校庆而作的关于百年文献学的总结,在在可以证明。臧否学人,口无遮拦,或引起非议,其实只要了解他这个人就可以原谅了。他没有吾人之世故,循古人“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之训,眼高手高,视学术为至高。无论任何人,不管是泰山大人,还是陈寅恪,遵循的都是同样的标准。我正是从黄先生那里,懂了一点陈寅恪。寅恪先生文集没有行世之前,他发愿自己要编陈先生文集。正是在他的感召之下,似懂非懂,我拜读了《史语所集刊》和《燕京学报》上所有陈寅恪的文章。他给我吟诗,吟白居易的的诗,有生以来,就听过那一次,现在还能看见,听见,沉浸其中,低低的声音,很美妙。他的诗才,我一无所知,知之,始于一首题画诗。我们岐山老前辈郭子直的弟弟,原跟胡佩衡学画,英年早逝,留下一幅青绿山水,几十年了,郭老先生珍藏着,郭先生跟我是忘年交,有一次我去看望老人家,老人家少有的高兴,郑重其事,打开画,让我欣赏黄先生的诗,得意地看着,我惊叹,明白了一回什么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终于明白了,这位我们岐山人的骄傲,为什么非要等黄先生题诗,那么有耐心,一等就是一两年,自然,黄先生诗才过人,却不滥用,硬凑,灵感不来不写,自己不满意不示人。黄先生写文章很讲究,怎样谋篇,布局,了然于心,一气呵成,再静下心来,看,改,这他都给我讲过。可惜我太愚钝,看事太仔细,视写文章为畏途,至今不得其门而入,徒望洋兴叹而已。 政治方面的事情,黄先生一本正经,跟我谈过几次。我的思想多属于应该批判肃清的自由化之列,我对先生不隐讳,先生不以为忤。先生给我讲的那些政治,我当时不认为有啥错,多少年了,至今也这样认为。他对我们国家民族的那种责任感,使命感;为教书育人,积累文化,发展文化,那种干劲,精神,吾人自应继承,像黄先生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老成凋零,无可如何。 黄先生搬到专家楼以后,我心依旧。不过,联系越来越少了。黄先生声誉日隆,学生多,事多,太忙。我曾请求他节劳,他已属于“珍稀动物”了,需严加保护才是。有人“评职称”,我给黄先生打电话,请他记下名字,画圈。这样的“特权”,本人行使过几次。他知我不会荐人,滥用他的信任,所以我请求,他照办。我亲眼所见,有些昔日学生,年龄不轻了,见了老人家,还不免要战战兢兢,颇以自己有些特权而自豪。有几位大教授,还想走我的门子,前去拜望,甚而想入非非,想求墨宝。见,没问题,墨宝的事最好别开口,连我也没开过口,不过我得到过老人家的恩赐了,一个条幅,两首七绝,全出诸先生手笔。老人家确乎老了,2005年4月11日,路遇黄先生哲嗣寿成,他喊我:你还不去向我爸爸要书。我当即去了他们家。黄先生的书,我差不多都有,他或送我,我有求他必应。两次搬家,有的丢了。有一两本,被人硬拿走了。这一次,老人家赐书四本:(1)《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2)《文史存稿》;(3)《古文献学四讲》;(4)《黄永年印存》。谈话约两小时。兴之所至,随意而谈,除了似乎约略有一点浮肿,我竟没有注意其他变化。靠思想精神生活的人可以长久地活着,直至现在,我很难把黄先生跟“死亡”联系起来。听说,他近来龙体欠安,我没有在意,年龄大了的人,谁能无病呢。前不久,南方报业集团记者来西安,采访“文化名人”,辗转问我,在师大采访的对象,我首推黄先生。黄先生自应现身说法,发挥作用。春节到了,应该看望一下老人家。还想不知该送一点什么可心的小礼物,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去年春节时,2006年1月28日,我去拜望老人家,老人家将刚出版的《学苑与书林》,工工整整,签名送我,一如往昔。投桃报李,今年去了,说不定还有好书等着哩。我属于不可救药的“好书党”。黄先生清楚,一如我清楚知道这么一位“藏书家”。不过,老人家似乎不喜欢这个雅号。他煞有介事,正告我,以后不许这样叫了,万一强盗知道了,闯进来怎么办。他把那最心爱的宝贝曾拿出来示人,不过观者不能摸,而且不能走近,只能由他一手掌握,小心翼翼地给观者展示。他曾告诉我,他的藏书若捐献,不会给陕西,只会给北图,北图条件好,行家多。为了防止他会疑心我是“卧底”,我到他家,常低着头,不旁顾,连他架上的书瞧也不瞧。这是真的,不是玩笑。否则,非门生故旧,他老人家怎么会信任我,爱护我? 我做黄巾,不止一次,向黄先生讨教。我也不止一次给老人家说过,我要做秦俑,老人家听了,赞成。见面不止一次问起进展。我是口头革命派,二十年过去了,进展还是大零蛋,山穷水尽,也得有个见面礼啊,我老是大零蛋,自己先不好意思去了。黄先生给我讲过他由尊经信古到接受“古史辨”观点的过程。接受以后,一直没有改变。我自己对“三皇五帝”古史系统的认识则几经反复。据中华版《史记人名索引》,“黄帝”(含黄老)“轩辕”在《史记》中凡七十七见;我通读一过,又补进两处,总计七十九见。相关的段落我全部抄录,一一比照。凭我那一点本事,曾对《史记·五帝本纪》的黄帝本纪的每一个字,都下了一番功夫,初步的印象,要证伪,难度要比证实大得多。因为这个问题,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晚近跟夏商周断代工程中的国家行为纠缠到了一起,因而产生多方面的连锁反应。黄先生的观点,一如既往,明确,不容含糊,吓得我见他更少了,见了不敢说了。如果我非不可救药的口头革命派,而真能拿出像黄巾式的成果,老人家怎么说呢?蒙森在他的《罗马史》第五卷中说:“想象力不仅是诗歌,也是历史的源泉。的确,二者极为相似。”然而,人天永隔,老先生走了,我还是不要想象的好。“历史”事实是,他恩赐我的条幅,涉及我者,只是黄巾和秦俑,对黄巾的评价显然过高,只能当作老人家对渺予小子的一种鼓励和鞭策,结结实实,把秦俑的文章做出来而已。 说到条幅,我要比郭老前辈幸运多了,我没有等,甚至没有求,他做好诗,写好,让而二强送到了教单二楼我那12.5m²的家里,时间大约在1990年及其从前。黄先生的另一半,是黄先生当时对自己工作的一种评价,弥足珍贵。为了忘却的纪念,照录如下: 知君熟读两京书 共话黄天我不如 多少嬴秦中羡事 探微又博一轩渠 寒柳高文日月光 韦郎卷子亦评量 只今耆旧贞元尽 还拈遗篇说李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