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代和社会相感应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09:11:02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前人说:“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此说应很久远,在宋代大儒程颐的口中,已是“古人言”了。与高人晤谈,本是难得的机遇。是否获益,则全看缘分。有缘则能有所悟,似知似觉之中,学问已经长进,往往胜过自己读书。 余生也晚,不少大师已归道山。且老先生大多谨守不好为人师的旧训,不叩不鸣。读大学时尚不悟高人言传的紧要,往往仅向授业的老师请教,又错过了一些机会。大学毕业后,渐有所悟。曾到北大进修半年,北大的课仅听了一门,却蒙周鸿山先生引介,常到清华园向吴其玉先生请教,真是名副其实的获益非浅。在美国念书时,蒙吴老先生介绍,又得以向他昔年的弟子刘子健先生请益,更领会了当面言传可以使人通达的微妙。回国之后,已知珍重类似的机会,而老先生却又少些了。 然而机遇总是有的,回四川大学任教后,承好友先容,有幸拜识吴天墀先生,面聆雅教,确有听一言胜读十年书之感。先生治学本目光四射,或也希望道术能传,故对各方面的后学皆不吝点拨,循循善诱,使人如沐春风。有段时间,常去请益;驽钝如我,亦觉学识皆进。而先生并不拒人于门墙之外,有时兴之所至,竟自扶杖扣门,说是“来看看你好不好”。那时我住五楼,先生已年逾八十,拾级而上,即使体力能支,亦非老人所宜。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后怕。惟自己文债日多,登门向先生请教的次数渐少。后来也曾起念要为先生做一口述史,终未付诸实行,留下永远的遗憾! 我在川大念书的时候,吴先生便是位传奇式的人物。传闻徐中舒、蒙文通二先生都曾说过,四川大学历史系培养出的学生,吴天墀是最好的。两位老先生都是一言九鼎之人,所以吴先生在川大的地位,不问可知。那时只听说先生在49年前曾任县长,是青年党的中央委员,也是第一届国大代表,遂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那些年能有工作名曰“参加革命”,反革命自然也就没有工作,只能长期靠拉车谋生。后经徐中舒先生援引,进川大历史系资料室,才稍稍回归史学,然亦长期不顺。 后来与先生接触稍多,才知先生任县长之前,还曾任西康省政府秘书,为省主席刘文辉写讲稿三年多。中江李鸿裔曾挽曾国藩,说他“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若不计事功之大小,吴先生在国难(对日抗战)时之所为,庶几近之。理想型的士大夫,从来不必有专长,却也随时预备着召唤。以过去的观念看,先生亦所谓经世致用之才乎? 以前仅从先生自撰的《往事悠悠》中略知其经历,最近读了先生长子杨泽泉(随母姓)世兄自印的《犹忆昨夜梦魂中--遥祭我的父亲吴天墀》一书,始知先生的人生,远更坎坷,仿佛应了那句老话:不如意事常八九。 吴天墀先生1912年生于四川万县,七岁入私塾,八岁父亲就去世。入小学后,时断时续,辗转多校。甫入中学一年,母亲也因病弃世,先生竟不得不“自立”,只能在同学扶助下继续学业。适逢过年,竟无家可归,还是同学何其芳邀至其家暂住。先生于年三十夜草草葬母,在寒夜中孤身步行二十余里,二更时分才找到何家。人生冷暖,集于一日,终生难忘。 后先生投靠在涪陵的母舅,得其资助,读完中学,又考入四川大学。也因此,先生常对人说是来自涪陵,以致不少人也误认先生为涪陵人。或许万县已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然先生仍以“浦帆”为别名(在一段时间里甚至代替了本名),寄寓其怀乡之情。万县古为南浦郡,先生自述,这名字表示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能扬帆游弋于大江之滨的故乡”。不料帆从南浦起,飘泊此一生。无家之乡,终生难归,只成一位“从名份上讲还算是万县的人”。言似平淡,想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不过,当年四川各地的教育水准不低。先生虽家境不好,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段读书经历,他自己说得较少。惟从小学起就能常考第一,必以能文称;尤其旧学渊深,诗做得相当好,得蜀中士风之正传。如1962年初春曾有《闲居独学》一首: 竟日不出户,寂寞守空斋。春风岂虚到,柳眼又新开。竞食鹅儿闹,窥帘燕子来。陈编看不厌,暝色上莓台。 时先生落难于川大十四宿舍,那是一片由过去火柴厂旧址改建的简陋平房,须用公厕,先生所居小屋,适为其邻。地面潮湿,杂草稀疏,藓苔错落,实非宜居之地(莓台既是用典,也是写实)。而其诗不怨不怒,字面疏淡,有老杜之风,所谓“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陆时雍语)。不见其人读其诗,也可略知其襟抱。 先生在中学就熟读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考大学时便以一篇《六经皆史论》获第一名,给主考老师以深刻印象。入高中适逢“九一八”事变,遂有书生报国之志,与同学一起在成都《大川日报》上创办《满蒙藏周刊》,并自撰《英国侵略西藏之前前后后》一文连载之。考入川大后又在校刊连载《地理环境与藏族文化》一文,实亦中学时所作。 那时先生已参加青年党的活动,同时又学习世界语,两者都是当年的“四川特色”(四川不仅是青年党的大本营,也是世界语在中国的重镇,如卢剑波、巴金等,都曾是名扬中外的世界语健将)。从《文史通义》到世界语再到青年党,仿佛相隔甚远,却印证着一个身世坎坷的飘泊少年,正成为胸怀天下的士人,既温故知新,又放眼世界,并已露出经世致用的倾向。这位青年士人有传统的积累,却又是现代的,还表现出明显的地方特色--工诗文,习世界语,参加青年党,关注着四川周边最可能发生国际纠纷的区域。 先生1934年考入川大,读书期间的一个大变化,是国民党因预备抗日而真正进入四川(四川在北伐时虽然易帜,仍成功抵制了中央的进入,维持着“北洋”风格的统治)。外来中央政权与明显带有“北洋”特色的地方政治,有着种种或隐或显的紧张和冲突(此前入川的红军,也带来很多新风尚,不过其影响更多是区域性的)。而四川的青年党,在与国民党竞争的同时,也就自然接上了所谓“地方军阀”的地气,逐渐显露出一些独特的地方性认知。这类“地方性知识”,是认识和了解那个时代四川政治、四川文化和四川读书人的必备基础。 吴先生大学毕业后在《史学季刊》上发表的《张詠治蜀事辑》,便是一篇学以致用的力作,既体现了严谨的学术规范,又深具上述的“地方性知识”。针对“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流传说法,先生以为,其实并非蜀人之好乱,而是其处境常驱之乱。盖四川“民性脆柔,易启奸蠹之虐;积忿蕴怒,不敢与校。及至生事艰困,不可复忍之时,铤而走险,遂归必然”。此大体本苏辙《蜀论》所言,特别表彰其“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之意。 文章指出,历代“治蜀苟得贤者,使其民有以乐生送死,则心悦诚服,从风而化,其效亦至易睹”。故“历代蜀乱之责,常不在蜀人之本身,而系于治蜀之得失: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治则蜀人安以乐,乱则蜀人危而苦”。思安恶危、趋乐避苦,本人之常情,蜀人自不例外。而其被“处境”驱之乱,乃因“地偏一隅,山川修阻,朝廷之政令难达,上下之情意易乖”。先生晚年修改此文,更明言宋初朝廷对四川“猜防控制,深怀戒心,有不可终日之势。惟张詠守蜀,擘画经理,能洽民心,使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有所消除。情意既通,政化易行,从此川蜀局势,步入正轨”。 此所谓蜀人之“处境”,稍近西人近年爱说的context,也是一种“地方性知识”--其“山川修阻”,仅是自然的一面;“上下之情意易乖”,则更多是人为的一面;而“生事艰困”到无法维持常规生活,则是其社会的一面。三者结合起来,大致近于史家所谓“思想语境”了。任何时候,若治蜀得人,便可消除“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也就不会出现“乱先而治后”的现象。反之,则川蜀局势便很难“步入正轨”。 此文无一语述及时政,然似乎处处皆针对当时川局而言。无怪不久之后,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忽聘请天墀先生作他的秘书,专门负责撰写讲演稿。此前两人并无过往,据说刘就是读到《史学季刊》上的文章而知先生之名。我的猜想,或许刘文辉深感吴先生说出了他(以及其他地位相类的四川军人)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吧。 那是1940年秋的事,此后先生担任西康省政府秘书达三年多。在讲话不靠念稿子的时代,为大人物写讲演稿,是一种“代圣立言”的工作。此乃双向的选择,起草者不仅要能写出讲述者的心胸思路,还要后者能接受、能认同。如先生晚年自述,既“要去揣摩一个军阀的心态,作些冠冕堂皇的议论”;还要言之有物,使讲者有临场发挥的余地,能“表现自己的才华”。对一般刚毕业的书生,这是相当困难的。而吴先生本通人,虽进入状态有些困难,毕竟素怀经世之志,对川康政治有切身的体会,又有历史文化的积累,后来显然比较得心应手。 这些讲稿都是时代的痕迹,对研究吴先生和刘文辉,以及当时的川康政治,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应集结起来,出一本代拟刘什么公奏议集一类的书。据说刘文辉当年就有此意,大概是不希望先生多年都“白辛苦”了。我也曾向先生言及,但先生说并未留稿,一笑置之。想想也是,若曾留下,历次“运动”岂不更添罪状,恐早难生存了。惟雁过留痕,将来若要给先生写传,当去查那时西康和四川的报纸,必有所获。 刘文辉还是那种知人辛苦的长官,遂在1944年任先生为芦山县县长。至抗战结束后,先生自动辞职卸任。中国的传统,能读书也就能做官。然而官也有很多种类,一个读书人究竟是否具“百里之才”,这是直接的考验(在此基础上,还有“方面之才”的更大考验)。芦山就是最近地震的那个县,地处偏远,民风骠悍,产鸦片,匪盗出没,至少不是所谓“卧治”可了。有老师后来曾就此询问过吴先生,据说先生笑了笑,然后回答:“不会做,做不好。” 这话要细心体味。吴先生在1946年曾撰文说,离开芦山回成都教书几个月,体貌较前丰腴,“于是我才感悟到,以前数年的官吏生活,对于自己的身心两方都未必相宜”。可知“不相宜”的觉悟还是后出,此前并无太多不称职的感觉。“不会做”意味着必曾努力尝试,“做不好”则既是述实,也含谦逊。实际上,先生在同一文中又说: 生活在内地的多少带有农村气息的小城市中,物质的享受和便利种种固说不上,但邻里往还,情谊是亲切的;彼此内心都能关照,精神上不感孤立迫胁;人格所能代表的价值,相当的被人公认,信用也能流通无阻。尤其是我们若能置身于乡野之间,绿畴平衍,苍穹悠悠,我们的心思也随之而活泼丰富,自由自在,并不感觉到有什么“窒碍系缚”。 这应当就是不久前在雅安、芦山的生活体验,只要步出衙门,心思就会得到解放,是颇足留恋的记忆。不过,所谓小城生活不感“窒碍系缚”,是广义的;若仅言政治社会,先生终感其陋浊,乃抽身他去。 离芦山后,吴先生回成都教书数月,又赴上海任职于前川大老师何鲁之创办的中国人文研究所。这是一个青年党的文化机构,先生当时已涉入党务渐多,被选为中央检审委员,后并以青年党代表身份出席了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为中华民国制宪。不过,也是在此期间,先生进一步感到自己不适合干政治,乃就商于适在南京的老师徐中舒,希望回川大教书。在徐先生支持下,很快落实了教职,正式结束了参政的活动,回到教书治学的生活。那一年,先生34岁。 然而,终因曾有一段从政的经历,在天下巨变后,先生遂不得不办理“自新”登记,成了“管制分子”,日常“学习改造”之余,只能以拉架架车(板车之一种,窄而长)为生。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从佛学大师王恩洋致先生诗中“能死非勇能生勇”一句,稍可领会。人生不顺,若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便无所谓什么“求生的本能”。那时的存活,是名副其实的苟活。所谓忍辱负重,有些人靠修养,有的人靠责任感(因还有家人在),的确需要勇气。 以后见之明看,先生少负才名,读大学时已崭露头角,若潜心学植,专意研究,或早已硕果累累,似乎有些可惜。惟不曾落难之人,不容易了解一份优厚的薪水对身负养家糊口责任之人的吸引力。而国难之时,国家民族和乡邦的召唤,更让有志者无法拒绝。抗战期间,亡国已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读书人。 书生报国,写文章是一种方式,参与政治是另一取径,且更直接。先生素负经世之志(他后来从一生读书教书的刘咸炘那里看出其“抱有经世致用的宏愿”,若非心同理同,焉能见此),高中时便开始参加青年党的活动,投笔从政,也是一个自然的发展。 而且,在时人眼中,吴先生本非所谓“迂儒”,读书时就是学校中著名的干才。他大学毕业时,便被校长张颐介绍到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那里任“座谈会”干事,与包括张颐本人在内的名流一起受薪议政。尽管先生自己很快感觉不适,又回到川大历史系任助教。但在张颐眼中,先生显然就是想要一展抱负的青年才俊。 我的感觉,吴先生的议政从政,既不是向往的,也不是被迫的,更不是有些人理解的误入歧途。澄清天下,从来是读书人的传统责任。先生之所以屡进屡出,是总期望自己能对国家民族和乡邦有所贡献,或也盼望政治能更清明,使他可以有所作为。然而,虽其随时准备接受召唤的心态不改,却总是不断认识到自己并非此道中人;一次次的参与,一次次的退出,终于让先生明白,他其实属于另一个世界。 在吴先生的笔记中,曾抄录老师常乃惪的一段文字:“历史家之任务,在能接受时代的潮流,以其个人伟大的天才与社会心灵相互渗入,反映社会之要求,并进而指导社会的新趋向。”故“必有伟大的生命力,始得为伟大之历史家”。这其中正有以史经世之意,颇与吴先生的心灵相契。吴天墀先生的生命历程,适可验证最后一语。至于先生博大精深的学问,不敢云有心得,或另文表述。 《犹忆昨夜梦魂中--遥祭我的父亲吴天墀》,杨泽泉著,自印本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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