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们属狗的出了不少名人。中国有焦裕禄、美国有杨振宁、法国有皮尔·卡丹、柬埔寨有西哈努克亲王……” 新中国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主要奠基人之一、北京大学资深教授赵宝煦先生,闲聊起1922年出生的同龄人历历如数家珍。今年11月6日,是先生九十华诞和从教六十五周年,届时,北京大学将会举办隆重的庆典活动。 说老实话,我原先对教政治学的人没有多少好感,但听何兆武、吴小如等先生说,赵先生能书、善画、擅诗后,便对先生另眼相看,萌发了求赐墨宝的念头。 第一次见面约定在先生的办公室,八十五岁高龄的先生骑着服役三十二年的二八型永久牌自行车,从蓝旗营小区徐徐而来,令我心里暗暗称奇。先生仔细翻阅着我收藏的“名家诗稿手迹”、“皓首时贤跋郑孝胥伪满国歌手迹”,愉快答应了我求跋、求诗、求对联的要求。他还主动将新华社原副社长李普先生、西南联大校友闻山先生的通信方式和住宅电话抄录给我:“这两个人的诗书可加入你的收藏行列。”临别时,先生赠我一册《杏坛春永》,上书“跃华同志留念并请指谬,赵宝煦时年八十又五”。 这本书是“祝贺赵宝煦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暨八十华诞”出版的专集,由费孝通先生题写书名、沈鹏先生题写内签,全书共分:个人档案、结缘政治学、教书育人、学术交流、书画作品等八辑,其中收录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雷洁琼、丁石孙先生,全国政协副主席罗豪才先生等发来的贺信。 我认真拜读着这本专集,发现跨越战争与和平、革命与建设、曲折与光明等不同时期的先生,竟有如此跌宕起伏的多彩人生。 1943年1月21日清晨,不知旧中国还有共产党的“伪北大”工学院化工系一年级学生赵宝煦,悄悄踏上逃离沦陷区北平,投身抗日救亡运动的万里征程。他和三个同学由京浦线而陇海线,由长途汽车改乘木板车,跨过一道道日伪封锁线,经徐州、商丘、亳州进入国统区界首的一片旷野荒郊,远远看到有军人站岗。 “那就是国军。”车夫指着杉篙搭成的牌坊下的士兵说。先生等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路小跑过去紧紧抓住他们的双手,得到的却是冷冰冰地答复:“检查行李。” “这个给我吧!”国军士兵看到先生柳条包里的两块香皂,毫无生机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先生一路经过日本兵和汪(精卫)伪军的检查,都不曾有过这种经历,国军的恶劣作风给先生火热的心头吹进了一丝凉意。 界首找不到接待沦陷区学生的单位,先生一行囊中羞涩,困在小店里。“有馍吃处且勾留。”此时,先生等唯一出路就是接受国民党西安“抗战干部训练团”的招募。他们徒步十三天抵达洛阳,又被迫挤上玻璃全无的难民车走走停停来到西安。先生进入“战干团”后遇到了种种荒唐的事情,又在青年会的军人服务部听北平来的同学不断说军官克扣军饷、“代管”家里寄来钱的怪事,遂毅然逃离西安,辗转奔赴成都、重庆,为生活计沿途干过工厂绘图员、家庭教师,还当过国军营部的中士秘书。后来,先生参加教育部“保送考试”后舍近求远,选择去大师云集、自由民主的昆明西南联合大学。这时,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主动找上门来,动员先生加入该组织,许诺不仅提供路费,而且入学后每月还有津贴。先生一路风尘,对国民党早有认识,宁肯滞留陪都也不肯出卖自由,困顿重庆五十一天,最后经人照顾才爬上敞篷大货车,颠簸十六天来到昆明。从“伪北大”到西南联大,先生走了九个月零十天。 此时,联大新生注册工作全部结束,先生不得已直接给主持校务的梅贻琦校长写信,痛陈“生万里来归,如不能注册,则生活无着,必将流落街头……”梅校长网开一面批准入学,但不准选满学分,于是,先生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四处打工,安定生活后,立即抱着殉道精神积极投身于爱国学生运动。 联大新诗社,先生是重要成员之一。联大阳光美术社,先生既是发起人又是组织者。他邀请闻一多先生当艺术导师,张罗各方,外请画家,安排场地,组织画展。先生对理工无兴趣,想当作家,萌发了去中文系的念头。闻先生说:“中文系只培养古典文学和语言学方面的人才,想当作家就应去念社会科学。”那时候,民主斗士钱端升、张奚若先生骂国民党毫不留情,先生出于英雄崇拜心理从化工系转到政治系,开始读第三个大学一年级,从此与政治学结下了六十七年的不解之缘。 阳光美术社是西南联大反内战、反专制的轻骑兵,社员们思维敏锐,朝气蓬勃,反应迅速。社会上一有突发事件,或校内民主墙上打起仗来,他们画几幅漫画,配上讽刺诗往墙上一贴,刹那间观者云集。冯姓教授著书立说颂扬国民党统治是“贞观之治”,先生画一幅那位教授先生把三本大书当梯子往上爬的漫画,题名“登龙有术”,贴在校门右侧的墙报上,轰动了整个校园。 蒋介石撕毁《双十协定》,全面挑起内战后,素有“民主堡垒”之称的昆明爆发了反内战、争民主的“一二·一”学生运动,民主战士潘琰、于再、李鲁连、张华昌惨遭国民党军警杀害,许多学生遭到特务毒打,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全国二十年未有的大惨案”(延安《解放日报》社论语)。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刽子手们害怕事态闹大发起慌来,云南警备司令关麟征故作姿态给蒋介石拍电报:“事出误会……防范未周,请依法议处。”中央通讯社赶忙造谣说“奸党操纵,别有用心”。先生立即画了一幅“中央社放屁图”到街头上宣传,揭露事实真相,一时大快人心。这期间,先生和美术社的社员每天出版漫画壁报,夜里赶制巨幅漫画,第二天带到街上张贴讲解,成为插向国民党反动派心脏的匕首和利剑,重庆《新华日报》多次登载了先生的漫画作品。 我们又一次见面在先生书房。我去抱虚斋取墨宝,先生一件一件给我解释。先生题跋微言大义,警醒世人:“汉奸郑孝胥青年时书法诗文名重一时,与陈散原先生并称同光诗坛双峰,然二人行止大异,遗臭留香各有千秋,此帧伪满国歌手稿,既为大汉奸之罪状,亦中华民族历史伤痕之见证也。丁亥小雪后二日,会稽赵宝煦。”其自书诗词和撰写的书房对联,书卷气扑面而来,堪称生花妙墨。 先生1948年北大毕业留教并加入地下党,“文革”前历任北大马列主义教研室秘书、副主任、主任和国政系主任,耳闻目睹了聂元梓的丑态表演。 黑龙江省“高云帆反党集团”冤假错案发生后,哈尔滨市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聂元梓“大义灭亲”,与时任副市长、受“高案”牵连的丈夫(1982年平反)离婚,跑到北京找哥哥安排工作,校长吴玉章知其为人,明确表态:学习可以,调进不行。聂又找到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陆平先安排聂任经济系副主任,后因聂与同系两名女领导处不到一块,又将其改任哲学系党总支书记。 “社教”运动中,聂见风使舵,充当了批判陆平的急先锋,但不久形势逆转,聂担心陆平秋后算账度日如年,一心想调离北大,1965年冬改嫁他人,找到了政治庇护所。 几个月后,善于察颜观色的聂元梓“高攀”上康生夫人曹轶欧,炮制了被毛主席称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坐上了北大校“文革”主任交椅,每天忙于政治运动,偶尔回趟丈夫家,就顺便带些古董、字画等值钱的东西出来,甚至连刘亚楼将军赠送给老人儿子的结婚纪念表也不放过。 先生至今记得:“聂元梓长得不漂亮却追求时髦,文革前穿着白皮黑尖的港式皮鞋,这在当时十分罕见。”这么一个贪图享受的投机分子走上政治舞台,其后果可想而知。 一向温良谦恭让的先生决定向聂元梓叫板。1968年7月28日,先生张贴了《聂元梓反动的干部路线》的大字报,质问北大造反派总头目:“中央明确规定‘没民愤、没政治历史问题、没被报纸点名批评’的应该解放,我三个条件都符合,你为什么迟迟不解放我?” 这件事震惊了北大,也惊动了中央“文革”。八天后,江青在中国人民大学演讲,说到“老保翻天”时公开点了先生大名。从此,每每批斗陆平、彭佩云和季羡林、侯仁之、周一良等人,先生必陪伴左右,受尽了皮肉之苦、羞辱折磨。 苏共二十大斯大林受到批判,其主编的《联共党史(布)简明教程》不能用了,国家教委紧急抽调专家学者到香山碧云寺,集中编写《科学社会主义》教材,先生是主力队员。这三个月正是大鸣大放的关键时期,先生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去晚归,根本没有机会参加学校的讨论发言,自然躲过了这一劫。 先生是北大出了名的“斗争性不强”的系领导,人际关系不错,如果不自投罗网,“文革”中完全有可能远离批斗之苦。 可与先生同居一个“牛棚”的北大某系副主任就不一样了。这个人乱搞男女关系,每次拉出去批斗回来满脸是血。造反派还逼着他交代如何糟蹋自己女儿的细节,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听起来耸人听闻。“文革”结束后,组织上恢复了他的党籍,先生知道后大不以为然:“如果情况属实,他则禽兽不如;如果屈打成招,他则叛徒汉奸;这种人连人籍都不够,何谈什么党籍!” 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先生贴出那张大字报后,造反派勒令他指出背后的靠山是谁?先生好汉做事好汉当,个人按手印承担一切后果。武斗期间,先生宁肯不说话,也不说假话,坚持做到了不栽赃冤枉好人,不违心委屈自己。 1973年8月,先生履新北大亚非研究所所长。 当时,北大的人文、社会、科学系(所)都被迫成立大批判组,老师们被驱赶着炮制所谓的“大批判”文章,主政的军、工宣传队代表让亚非所也如法炮制。先生说我们这里的研究人员缺乏古代文史知识,只懂得外国的事情。代表说,人家日本研究所还找出孔老二的日本徒子徒孙“福泽渝吉”来批判,你们为什么不找找印度、越南的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呢? “我们找找看。”先生敷衍塞责。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亚非所没有任何动静。代表不停地催问,先生一次又一次回答:“我们还在找。我们还在找。”就这么找来找去,唐山大地震了,“四人帮”粉碎了,亚非所终于逃过了为“四人帮”张目的这一场灾难。 “这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是思想跟不上,行动不积极。如果后来没有发生这么多重大事件,文革再拖上些时间,我们肯定也顶不住。”先生实话实说,毫不炫耀自己。 不畏强权,不贪天功,不掩己过,先生操守堪称学人楷模。 先生有次赠我书法,误将“咸宁”写成“咸阳”,事后想起说准备给我重写。我说“不必不必”,先生执意不从,半年后收到先生词稿,落款:“戊子初夏录旧作临江仙一首,题为闻山咸宁来信,会稽赵宝煦病后手抖,时年八十有六。”后来有位老先生翻看到这一首词时,念着念着会心的笑了。我不知道他是笑老人的天真烂漫,还是笑岁月的残酷无情。 记得我初次拜访先生,是从中关园杨辛先生家出发的。杨先生特别提醒我:“赵先生工作十分严谨,你务必准时赴会。”果然我提前五分钟赶到时,先生已端坐办公室开始沏茶。今人常说“细节决定成败”,先生之严谨就是最好的细节。先生赠送过我抱虚斋诗文稿《途程》,这本书和《杏坛春永》一样都有七八个错别字。先生改错的方式,就是打印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字体,剪得方方正正后工工整整粘上去,读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粘的痕迹。可以想像,奔九老人干这种手工细活是何等的吃力。 先生少从南派山水画家金哲公先生学画,并参加了金北楼、吴湖帆等名家主持的“湖社画会”,不仅擅长书画,而且精于旧体诗词,可谓多才多艺。西南联大时,先生为补贴贷金不够,给沈从文先生誊写过小说《黑魇白魇》和其他稿件,给卖酒的白俄商人画过商标、广告。解放后,先生教学之余既设计商标、徽章、刊头、封面,也从事速写、水彩、书法、国画,现在还珍藏着溥雪斋、李一氓、王遐举、程十发、沙曼翁、季羡林、张岱年、吴恩裕、李慎言、黄苗子、史树青、钱绍武等先生的题名墨宝。 脚步勤走动,生人变熟人。这些年,我和先生既有键对键的网上交流,又有面对面的咨询请益,还有电话热线沟通。先生十分赞赏我退休后将藏品拍卖回老家盖学校的想法,网上约我去看书法展,电话里给拙稿提意见,还雪中送炭丰富我的个人收藏。 季羡林、任继愈先生同一天去世后,我加快了《锻铁居珍藏名家诗稿手迹》的出版步伐。先生闻讯后除赠我一通宗白华、二通王力先生的诗稿外,还主动把装潢好的赵朴初、朱光潜、王瑶、启功、任继愈、李锐、朱丹、阴法鲁等先生的诗稿手迹借我回家拍照。我数了数,总共二十八通。 “赵老,还是打个借条吧!” “不需要,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还。” 这些宝贝疙瘩放在我家里半年多,先生不闻不问,我倒反不好意思起来。诗稿完璧归赵时,先生就拟出版诗稿后记《附庸风雅当主编》提出修改意见,后来又电话解释那段话为什么修改的道理,像恩师提携门人、长辈关心后生一样循循善诱。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先生余事多姿多彩,主业更是有声有色,于政治学具有开疆拓土之功。“文革”结束后,先生复任国政系主任,以博大的胸怀团结带领全系师生奋力推进教学和研究工作。国政系建立了政治学专业,政治学独立为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不久系扩展为政府管理学院。先生主编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本《政治学概论》,创建了全国第一个政治学博士点,成立了全国第一个中国国情研究中心,是国内第一个政治学和国际政治学双学科博士生导师,第一位在西方大学系统讲授当代中国政治的中国学者,第一位在国际政治科学协会担任执行局委员和理事的中国学者。如今,先生门人郝平、俞可平、王浦劬、黄宗良等已成为学科领军人物和祖国建设的栋梁之材。 让中国走向世界,让世界了解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先生两次应邀到德国柏林自由大学任教,两次受聘为美国加州柏克来大学高级研究员,并被“西部哈佛”波摩那学院聘任为魏根讲座教授,先后赴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访问、讲学、参加会议,十二次访问美国,三次访问台湾,为促进中美学术交流和两岸学界沟通做出了积极贡献。先生八十五岁时还远赴夏威夷参加反暴力国际会议,发表了题为《和为贵与构建和谐世界》的演讲,八十六岁举办了《和为贵——赵宝煦学术文集》(英文版)首发式,八十七岁出版了《政治学与和谐社会》专著…… 谚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晚生自揆与先生交往可属后者,不知先生尊意如何?今年11月北京大学将举办先生九十大寿庆祝活动,我附骥打油,敬祝先生:“未名湖畔杏坛春,传道授业大道存。硕果流香桃李广,诗书画艺映学林。” |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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