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史编撰衰弱不振 晚明史家许重熙讲到明太祖初期重视“明刑弼教”工作时,称“当时《日历》、《圣政》诸纪,臣子纂述,未尝讳忌。夫以国事为讳忌,天启以后然也”。(注:(明)许重熙《宪章外史续编·自序》)这话讲对了一半。洪武初期,明太祖朱元璋确有开国君主之风,重视当代史的撰述,令大臣编了《大明日历》、《皇明宝训》、《洪武圣政记》。但中期以后,情况有了大转折。改革官制,削弱臣下的权力。大肆杀戮功臣,弄得满朝惶恐。朱元璋可能怕史官记下他的恶行,索性连史官也废了,起居注和国史院没有了。此后,政府不编《日历》,私人更不敢染指当代史领域。到永乐间三修《太祖实录》时,史臣们顾忌十分多,写功臣的下落时,躲躲闪闪,含糊其词,甚或干脆不写。明末钱谦益作《明太祖实录辨证》,将其书功臣下落之法概括为八条(注:(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105)。在以后的时代,政府照例只修《实录》、《宝训》,不修《日历》。对此,臣僚们意见很大。弘治间,储巏(?-1513)要求恢复起居注制,建立召对大臣记录召问始末制。(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29)正德初,何塘(1474-1543)要求“修史官之久废,令修撰、编修、检讨,番直史馆,凡皇上之起居、臣工之论列、大政事之因革张弛、大臣僚之升降拜罢,皆令即时记录”。(注:(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29)可惜,最高统治者根本听不进。 明代修实录,因没起居注、日历,所以,多凭借各部档案及向各地征集的史料。到嘉靖初年时,共有八部实录,1567卷。关于《明实录》,前人议论很多。我觉得有几点值得一提,一则实录仅是众体之一,废众体而只存一体,这种做法是欠当的。二则实录的记载面十分狭,不能全面反映历史。明末的李建泰称《实录》所记“止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书朝而不书野,书显而不书微。且也序爵而不复序贤,避功而巧为避罪”,(注:(明)顾炎武《亭林文集》卷5《书吴潘二子书》)这绝非危言耸听。三则《实录》的价值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明代前期,《实录》不传于世,秘藏皇宫内,可以说是“尘封的档案”。只有部分高级官员修新实录时,才有机会一览。但也仅仅是粗阅一下而已,尚不能抄录。因《实录》的秘藏,私人修史十分困难。 在明代前期,政府不修纪传体国史,私人更不敢写,只能写一些杂史。顾炎武说“国初人朴厚,不敢言朝廷事,而史学因以废失”。这句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不敢言朝廷事”并非是朴厚的缘故,而是被封建专制统治压制而成的。从隆庆间李贵和状告陈建《通纪》所列罪状“己犯自专自用之罪”(注:《隆庆实录》卷60)来看,当时可能有一条“自专自用罪”,禁止民间私修国史。这种状况,直到弘治、正德年间,始有所改观。 迹象之一是编当代名臣录风兴起。自成化十四年(1478)彭韶作《国朝名臣录赞》后,弘治间此风甚浓。弘治十一年(1488)杨廉成《皇明名臣言行录》、《皇明理学名臣言行录》。弘治十三年,尹直成《皇明名臣言行通录》。弘治十八年,徐成《皇明名臣琬琰录》、《续录》。此外,有何乔新《勋贤琬琰集》、谢铎《名臣事略》、林塾《名臣录补赞》等。 迹象之二是开始补辑建文朝史。靖难之役后,朱棣革去建文年号,不为建文修实录,企图掩盖这段历史的真象。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人们不敢公开谈论建文君臣之事。当时的《奉天靖难记》,完全是史臣们为粉饰朱棣篡位的合法性而写的,故于建文君臣,极尽诋诬之能事,殊不可信。至天顺初年,英宗下令除去建文“庶人”称号,“国禁渐弛”。(注:(明)文征明《莆田集》卷17《备遗录序》)到了弘治初年,吏部右侍郎杨守陈(1425-1489)大胆提出“国可灭,史不可灭”论,主张及时采辑资料,修《建文实录》,以补国史之缺。(注:(明)郑晓《吾学编》卷52《逊国记》)惜以病作,奏章未及上于孝宗。金陵人陈谦之可能是较早补辑建文朝史者。弘治间,他为武选,“得诸臣事于故牍中,铨次为集”,惜“家世寝远,书以不存”。(注:(明)焦竑《澹园集》卷14《忠节录序》)嘉兴人郁兖《革朝遗忠录》是现存较早记建文史者。正德间,人们撰作建文朝野史渐多。张芹(1466-1541)续宋端仪《革朝录》成《建文备遗录》,林塾(1479-1519)复因张芹书,扩编成《拾遗书》。郑禧有《革除群忠事略》,袁仁有《革除编年》等。嘉靖以后,此类史乘更多。周中孚称明人自中叶后“好谈逊国时事”(注:(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19《革除遗事节本》)是正确的。明人之所以这么热衷于撰作建文朝史,一是为了补建文朝无实录之缺。二是为了表彰忠义。“旷代相感,百世犹兴,尚德之衷,古今一也”。(注:(明)许相卿《革朝志·自序》)靖难之役中,殉难大臣,一时累百,这被认为是“自天地剖判、肇有君臣以来”(注:(明)许相卿《革朝志·自序》)最为感人的壮举。为了“砺生民而窒不轨”,后人觉得有必要表彰这些忠臣。三是出于猎奇心理。本来,建文朝史才短短四年,也没大的影响,但最高统治者却害怕人们知道历史真象,结果,越禁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于是,写建文朝史,读建文朝史成风。 迹象之三是开国战争史的编写。成化以后,有人开始对明开国过程史感兴趣。俞洪作《平吴录》、黄标作《平夏录》、陆深作《平胡录》、童承叙成《平汉录》,及无名氏《平蜀记》、《北平录》等。和刘基、刘辰、王祎等身历其役者所撰杂记《皇明翊运录》、《皇明礼贤录》、《造邦勋贤录》、《国初事迹》所不同的是,第一,撰写者多为后代人;第二,已有一定的再创作成份;第三,有一定的体例,多题“录”,属纪事本末体。缺陷是多局限于一事一役,尚未发展到整体叙述开国史阶段。 迹象之四是黄金《开国功臣录》的撰写,标志着私人开始向当代史禁区的挑战。黄金(?-1512)字良贵,号东涧,安徽定远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历官吏部郎中、广西藩参。他生长在“龙飞之乡”,郡学中有不少开国功臣传记资料,所以,自少即羡慕开国功臣,立志撰写一部合传。后因应科考、做官,中辍了。转勋部后,因有余暇,试写了五卷,刊刻于世。退休后,得集中精力,完成全书撰写任务。弘治十七年(1504)全书成。正德二年(1507)由马金出面刻了第一版。正德十一年(1516)又由乔宇出面,刻了第二版,从此,广传于世。关于这部书,有五点值得留意,第一,有创新意义。如前所述,写开国功臣一直是个禁区,除《太祖实录》略有记载外,其他人谁都不敢涉足。这种状况,自洪武迄弘治的一百多年,都没变化。《太祖实录》藏于宫内,外人无缘一览,结果,“非但穷乡下里之士,邈无知闻,虽通都大邑庠校章逢慕功论世者,亦无所考见”。(注:(明)黄清《书开国功臣录后》,见台湾“明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后)到了成化、弘治,终于有人向这一禁区挑战。黄金胆子很大,他敢写开国功臣事迹。他认为“诸臣之功,用夏变夷,扶翊皇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其功不可没。对此,“国史之外,未闻有为之撰次者”,“何耶”?(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黄金小心翼翼地开始质询。为了“显白忠良,扬厉勋烈,昭宣盛美”,(注:(明)黄金《开国功臣录·自序》)黄金乃决定冒险撰作是书。第二,黄金写《开国功臣录》,用了不少资料,如制诰、诏敕、碑记、志铭、序赞、表传、行军事略、券文、家乘、行状、方志,此外,有学士大夫的“史论”,故老“传闻”。应该说,野史资料都搜集了,且作了一定的考订工作。但作者没有参考过《太祖实录》。第三,《开国功臣录》是一部再创性史著。作者是在消化原始资料基础上替每人写传的。他的写作水平还是可以的。黄金本人很谦虚,对侄子说:“纪大事者,必有史才,斯优为之。予所纪无体、无义例、无辩博之识、驰骋之文,故舛谬无补,徒为史家一赘疣,而奚取哉?”(注:(明)黄清《书开国功臣录后》,见台湾“明代传记丛刊”影印本后)第四,黄金不是一个毫无顾忌的人物。于一些“定案”功臣,他也不敢写。《开国功臣录》无蓝玉、胡惟庸等人传。第五,《开国功臣录》有些具体的细节、年月有误。王世贞、钱牧斋诸人曾在《史乘考误》、《太祖实录辨证》中有详细考订。毕竟,作者生活在一个档案封闭的年代,时代的局限,他无法超越。 “西洋”史地学异军突起 明代的“西洋”,是指今南海以西的印度洋及其沿岸国家和地区。中国和东南亚、南亚地区,早在秦汉以来,即有联系。因中外交流之需,介绍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史地书也有些。但总的说来较零星,且多为游记。至明代以后,“西洋”史地学进入了一个大的发展时期。这和郑和下“西洋”有关。 郑和下“西洋”,前后共有七次,历时三十年之久。为了能了解“西洋”巡回出使的情况,明政府重视文字记录。第三次出使后,特意“简文采论识之士”作随行翻译,记录航行路线、各地山川物产、人情风俗以及使节与各国交往的盛况。于是,有费信《星槎胜览》、马欢《瀛涯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费信从永乐七年至宣德八年,曾四次下“西洋”。他很勤快,“每莅番城,辄伏几濡毫,叙缀篇章、标其山川、夷类、物候、风习诸光怪奇诡事,以备采纳”。(注:四卷本《星槎胜览序》)马欢是第四次后参加出访活动的,他共参加了三次。巩珍仅参加了第七次下“西洋”活动,他是幕僚,不是翻译。 “西洋”史地学三书,篇幅都不大,有一些共性:第一,内容详实,史料价值高。三书作者皆当局者,所记大都为所见所闻,“或在外询访”而得,皆系第一手资料,故“足以广异闻”,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是研究十四世纪初亚非诸国基本状况的珍贵史料,更是研究郑和七下“西洋”的第一手材料。第二,文字质朴无华。作者皆系翻译或幕僚,不是文人学者,文字功夫并不太好,故三书的文字皆较质朴。特别是《星槎胜览》、《瀛涯胜览》两书,“词鄙朴不文,亦牵强难辨,读之数叶,觉厌而思睡”。(注:(明)张升《改正瀛涯胜览小序》)所以,后来又出了删订本。巩珍书晚出,较多地参考了《瀛涯胜览》,“叙事详赡,行文瞻雅”,(注:(清)钱曾《读书敏求记》“西洋番国志”条)稍胜前两书。第三,皆为纪录体,稍嫌单一。 正德末,黄省曾(1490-1540)还撰有《西洋朝贡典录》。黄氏没到过外国,他是根据前三书及其他有关资料改编而成的。他写此书的目的是宣扬明前期外国“翕然而归拱”盛况。其书史料价值稍逊一筹,多有画蛇添足之嫌。但他是个文人,故文笔不错。清人赵开美称此书“章法、句法,颇学《山海经》,信为奇书”。(注:(清)赵开美《西洋朝贡典录·跋》) 嘉靖后,域外史地学继续有所发展,出现了《咸宾录》、《东西洋考》等书。但因中国向外拓展思想不强,故域外史地学始终无法发展成外国史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