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十世纪的实证史学是从清代考据学发展而来的。以王国维为代表的一批杰出史学家,继承了乾嘉学者“无征不信”的优良传统,又吸收了近代西方的史学观念和方法,由史料的考订辨伪论定古代的制度文物,再由制度文物考察历史的发展变化。这一流派对胡适影响很大。他曾说:“史学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科学的,重在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一方面是艺术的,重在史实的叙述与解释”。具体而言,有的学者如傅斯年,主张史学即是史料学,强调科学的历史学应是“考史”而不是“著史”;有的学者如钱穆,在史学“求真”的前提下,又强调须借助于史家的“主观体验”,认为“世界上绝无纯客观的历史”。“我须能亲切投进,浸润其中,与古为一,此才是真学问。”所以实证史学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概念,仅可视为非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个宽泛之称。几乎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同时,这一流派也出现了一批断代《秦汉史》著作。 劳幹先生是本世纪整理和研究汉简的首席大师。1946 年9月,他为“青年文库”写了一本仅6万字的《秦汉史》, 以为青年学生的课外读物,自然才具难伸。全书分十章,从“秦的兴亡”到“季汉兴亡”,娓娓道来,笔法也通俗清新。最后一章述及“两汉的学术信仰及物质生活”,既有经学、教育,又及铁犁牛耕、奴隶使用和舟车宫室文具。此书1952年在台湾修订再版,增加了“秦汉制度”等内容,变成了十四章,才使之稍具规模。 劳著《秦汉史》,特别重视民族疆域和政治制度问题,体现出一种“经世致用”的精神。作者认为,秦汉时期“地理的中国区域,皆为(汉代)明诏所及”。因此,“凡中华民族公民,应努力保持,子子孙孙,永守勿失。”秦汉还给后世留下一些明确的制度,包括官制、兵制、法律、学校、选举、财政货币等等,“无一不是树立了稳固而长久的基础。”特别是政治制度,经过了法家、黄老、儒术指导下的各种“实验时期”,体现出“简单明洁,富于效率”的特征,“这样对于树立数千年安定的政治,关系至大”。(《自序》) 在历史观上,作者反对“决定论”。比如东汉灭亡,作者认为是由许多偶然事件凑成的。作者也反对使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如谈及陈胜起义,认为“群众领袖最终目的是为个人取得富贵,毫无任何阶级自觉”。谈及陈项失败、刘邦胜利,认为“毫无平民贵族的原因在内”。全书较少谈及的社会经济,也是放在“物质生活”部分,作为文化的内容,与政治演进无涉。这些在今天看来,都妨碍了作者在更深层次上透视和把握历史。 1947年3月, 吕思勉先生较大部头的《秦汉史》(上下册)由开明书店出版。在史学界,历来对吕著《秦汉史》的编纂方法颇多微词。有人认为,它“每述一事,平铺直叙,轻重难分,全用旧史料堆积起来”,“几乎成了一部秦汉史题材的史料书”。这种看法多半由误解而来。确实,本书的叙事方法比较陈旧,史实往往径引文献原文,又不作铺陈解说;议论夹于其中,也使用文言化的语体文,简略过甚;再加上每段行文过长,都难让一般人卒读。但不能因此而“一叶障目”,完全湮灭它的内在价值。 全书共二十章,分为两大部分。上册十二章,以时间为序,有条理地叙述每一区段政治、军事和民族关系的发展演进,既钩稽史实,又有考证辨析和评论,创见迭出,十分扎实。下册八章四十七节,分门别类描绘了秦汉时代社会生活和文化面貌,内容广泛,材料翔实,实为本书精华,对《秦汉史》编纂体例的发展,也有开创之功。西方一位哲人说过,历史学的价值在于“它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这种“人的活动”更多的应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可惜在“帝王家谱”式的旧史学中被有意抛弃。就是在一些新史学著作中,“人民群众”被概念化为一个符号,以政治为中心,写社会经济和意识形态都是高度政治化的,鲜活的普通人生活的历史反而被剔除无遗,直落得干瘪而缺血少肉。吕先生在此一部分中,花费了艰巨的劳动,从社会经济到政治制度,从社会等级到地方风气,从婚制葬俗到饮食衣服,从文化艺术到宗教祠祭,其全面、细致和深入的论述,在所有断代《秦汉史》中当为仅见。 吕先生论史,虽然常常于细微之处见精神,但也并非不注意从宏观上把握大趋势。他以进化论的眼光看待历史的“变迁不已”,但又推重渐变和缓图,认为突变无益于社会之治。他举周秦之间为例,制度可确定于一夜之间,但文化底蕴人心世情等更深层次的东西则必有一个迁延过程。秦的教训在于“废封建行郡县不宜行之太骤,所以见天下事必以渐进,而躁急者之不足以语于治也”。西汉中期后“地产不均”,董仲舒、师丹开“渐进之策”,而王莽急进,“收土田为国有而均分之”。结果这种“根本改革之计”招致大乱,大刀阔斧终不能行。 1946至1947年实在特别,两年中出了整整四部《秦汉史》。除前已言及,还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李源澄著《秦汉史》。李先生曾在浙江大学和四川大学讲授秦汉史,此书即缮理旧稿而成。根据作者《自序》,此书文体以“简约”为主。“人人所知者则不复言,即其关系甚大不能不言者,言之亦从简略。若所关甚大而为人所忽者,则言之从详。若人无异义,则直言之,不多费辞。”因此作者自谦“属辞则有愧撰著体裁”。翻检此书,确实与一般“描述性史学”不同。全书共列二十三部分。前十五部分以帝王朝代系目,如“始皇二世”、“武帝”、“冲质桓灵献”等。后八部分分类立目,如“政治思想”、“选举与学校”、“社会风尚”等。它的特点是夹叙夹议,重心不在叙而在议,有类于一部全面系统的秦汉历史“评论集”。语体近于文言,不采用考古材料,概念术语也多是传统的。至少从形式上,本书笼罩着一种不为现代读者所亲近的“学究气”。 在此十年之后,钱穆先生的半部《秦汉史》在台湾出版。它共分七章,上自秦统一,下至王莽新朝,未及东汉。这本是作者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所撰讲义一种,尚未完编而搁置。钱穆是本世纪最有影响的学界泰斗之一,人称与胡适的“自由派”、大陆的“马列派”鼎足而立,为史学“传统派”的祭酒。这部《秦汉史》虽为人注意不多,但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学术思想。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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