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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传的世纪末审视(3)

三、传记史学之我见
    自西汉司马迁撰成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史记》,给历史人物立传即成为中国古代史学的重要内容,独立成书的人物史传也随之产生,至晋朝而繁兴。史传之书有一家族内人物的合传,有一地区人物的合传,有一类别人物的合传,也有单一人物的传记。独立成书的史传与纪传体史书的人物列传并兴,使中国古代传记史学异常发达。近代以来,章节体史书勃兴,成为撰写通史、断代史、专门史的主要形式。章节体有很多优点,写法机动灵活,适于记述各类历史内容,便于因史事的需要分合调整。但章节体的通史与断代史,却不能象纪传体那样详细记述各个历史人物,而历史的主体是人的活动,读史者有着深入细致了解历史人物的需求,学术界也需要加强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传记史学因而以新的方式发展起来,除编年体的年谱外,多采用了章节体的撰述方法。这里,拟结合乾隆帝的传记之书,讨论撰写上的几个问题,用以抛砖引玉。
    第一,传记史学应注重记述的客观性与评析的准确性,这是保证作品质量的重要条件。为了记事的客观性,有时需要认真地进行历史考证,这是个学术问题。而对于现成可靠史料的取舍,则制约于作者的主观认识。周著《大传》记述平定准噶尔之战文繁事详,却不言乾隆帝下令对厄鲁特人大肆屠杀的史实,未批判其滥杀无辜的残暴行为。乾隆帝平定准噶尔是一项维护国家统一的功业,是一大历史贡献,笔者认为不必过于渲染其屠杀政策,但至少对客观的滥杀史实要有所交待、有所批判,方为尊重史实的撰述态度。孙著《乾隆帝》对乾隆朝的文字狱,大讲纂修《四库全书》后的残酷情状,对于前期,只谈到乾隆三十七年一案,而且强调了处理之宽。〔7〕据统计,乾隆前期有五十多起文字狱, 有的处置十分酷烈,学术界早有论述。如果在一部完整的乾隆帝传记中对此避而不言,不仅是记事不够客观,而且会导致对乾隆前期政治一片清平的不正确认识。因此,记述的客观性也是确切评析历史的前提条件。
    第二,历史人物传记记述具体的历史事件,还应向读者提供一个宏观性的概括,对历史人物的行为、思想、人格、功过及其时代特征作出全面的评论。这可以在全书序言或前言中完成,也可以于书后专立一章、一节。这种总论应写出较高学术水平,要有机地联系全书内容,使人从中获得对历史人物及其所处时代的总体认识。周著《大传》、白著《乾隆传》、孙著《乾隆帝》皆在书后有一总结性论述,略具此意,郭著《全传》则以戴逸论文为序。唯唐著《乾隆传》前言既略,后无总结,可视为缺憾。
    第三,历史人物传记的作者,应站在学术研究的前沿,掌握尽量多的有关史料,了解学术界对有关问题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经过分析和提炼,才能做到不遗不滥,突出重点。在传记中,不应把某一方面的史事全部遗漏,也不应将某一方面史事中最有代表性者遗漏,还不应将具备特殊性、特殊意义的史事遗漏。
    周著《大传》漏载的史事较多,上文已述。而书中惩贪问题专立一章,却多选受到严惩的大案,将乾隆帝宽纵、姑息的案例遗落不载。孙著《乾隆帝》认为乾隆前期“严惩贪官”,后期概括为“姑息纵贪”,亦未全面。实际乾隆前期也有宽纵贪犯之例,如乾隆七年苏州织造海保,贪污银二十二万两案发,因其母为雍正帝乳母,被法外施恩宽释。乾隆十二年大学士查郎阿受贿案发,乾隆帝却以其为先帝旧臣,“朕不忍置之于法”而免究。〔9〕乾隆后期,也有处置严厉的惩贪案例, 这反映出在君主专制的制度下,只能是“人治”而没有法治。历史记述应兼顾正反两方面史实而比较分析,不应偏于片面。
    在记述全面性的问题上,对不同篇幅、不同结构之书可以有不同的要求。例如乾隆帝在平定新疆之后,命郎世宁、王致诚等人绘制平定伊犁回部全图十六幅,《国朝宫史续编》卷97略载其事。而法国人伯希和撰有长文,详述乾隆三十年五月乾隆帝下令将图运至欧洲制铜版印刷之事,经冯承钧译成中文。〔10〕文中对乾隆帝谕旨、郎世宁致法国绘画院的信件、中法之间的合同书、工价银、运输途径、国外机构对此事的重视、完工进程等均有记述。今各部乾隆帝传记均未载此事,他书可不必苛责,但郭著《全传》部帙甚大,且专有《西洋意趣》一章,这样的反映乾隆帝意趣及中外文化艺术交流的特别史事,理应予以详述。
    第四,传记史学应立足于精湛的学术性,同时注意发挥普及历史知识的功用。在学术见解上,只要经过认真研究,立论有据,即使未成为众所依归的定论,也胜于平淡无奇、敷衍成编之作。例如白著《乾隆传》认为乾隆帝厌弃理学家而扶持考据学派;周著《大传》认为乾隆帝在平准战争中,完全信赖阿睦尔撒纳并以其为主力进攻达瓦齐,是“决策失误”;孙著《乾隆帝》认为乾隆帝的封禁东北政策,造成东北地区长期处于落后状态;唐著《乾隆传》认为乾隆初年并非有意实行宽政,乃是强调“实政”;郭著《全传》认为山东王伦起义等反清暴动,不是由于农民生活困苦,而是乾隆帝严厉取缔“邪教”政策激发所致。这些结论,虽仍可继续讨论,但作为学术新见,已为著述增色。
    学术见解不能苛求一举而成定论,而撰述时则应力求深入精致,尽量避免以粗糙的“毛坯”作为成品。愚所谓“毛坯”,非指学术上有大的疏失舛误,而是令人一读,即可知其未经深思熟虑,未经查考探讨。例如乾隆朝《四库全书》之外的修书活动,周著《大传》、唐著《乾隆传》全然不载,当无可置喙。白著《乾隆传》综述“编定群书”,书名举例有似信手拈来,漫然成篇,一些非常重要的修书事项如《开国方略》、《满洲源流考》、《八旗通志》等等,反而连书名也未提到。郭著《全传》采取分类开列书名目录方式以示其盛况,处理得颇为机智,但未入《四库全书》而人所熟知的编录《满洲实录》、《满文老档》及纂修《功臣传》第二、三、四、续集等等均未列述。〔11〕著录之中完全因袭《四库全书总目》之误,如《平定金川方略》本为乾隆十四年始撰,仍误为乾隆十三年;《平定准噶尔方略》于乾隆二十年开纂,乾隆三十五年全部成书,却仍误作乾隆三十七年“奉敕撰”;《御批通鉴辑览》后附《明唐桂二王本末》,实为四卷,仍误著录为三卷。〔12〕孙著《乾隆帝》第八章《盛世修书》似可辟出新意,然而“褒忠贬奸”一节叙述清廷追谥明朝殉节大臣,竟然只字不提编纂《胜朝殉节诸臣录》一书,这岂能符合“盛世修书”的总标题?而所述《明臣奏议》一书,又与“褒忠贬奸”毫不相干。在“编满族要典”一节,《盛京吉林黑龙江等处标注战迹舆图》乃为带注释的历史地图,称之“要典”已属勉强,至于《辽金元三史国语解》,只是订正三部正史译音用字,滥竽其中,殊不相称。诸如此类,皆为未致深究细考,仓促成文而永存遗憾。
    历史人物传记读者较广,应着眼于历史知识的普及性,注重语言文字的生动活泼,给读者提供活生生的历史人物形象。撰写方法上力求重现历史的真情实景,而不应一味的景外“旁白”。传记史学不应将最广大的读者完全让给“演义”、“戏说”之类挂上历史品牌而又背离史实甚远的文学作品,而应在学术性与普及性统一的宗旨下,以科学、深邃、启人心智、生动精彩的作品,为提高民族文化素质作出贡献。
    注释:
    〔1〕《乾隆皇帝全传》第173页。
    〔2〕白新良《乾隆传》第376页。
    〔3〕唐文基、罗庆泗《乾隆传·前言》。
    〔4〕《乾隆皇帝全传》第231页。
    〔5〕《四库全书总目》卷88《史部史评类》。
    〔6〕乾隆帝《阅通鉴辑览作》自注,载《国朝宫史续编》卷89。
    〔7〕孙文良、张杰、郑川水《乾隆帝》第414-415页。
    〔8〕《清高宗实录》卷167,乾隆七年五月乙亥。
    〔9〕《清高宗实录》卷285,乾隆十二年二月。
    〔10〕连载于《中国学报》二卷四期(1944年12月)、三卷二期(1945年2月)。
    〔11〕乾隆朝纂《功臣传》,见《国朝宫史》卷28,《国朝宫史续编》卷90。
    〔12〕参阅《史学集刊》1990年第1 期《四库全书总目清代官修史书提要订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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