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司马迁笔下的真孔子 司马迁笔下的孔子形象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剥掉了子贡、孟轲、荀子诸人加在孔子身上的层层外衣,洗去了涂抹在孔子身上的耀眼铅华,将孔子从董仲舒神化的边缘拉到世俗中来,还给孔子“人”的面目。当我们读《孔子世家》时,没有丝毫神怪之感,觉得孔子是一个具有人情人性的凡人,只不过智高一筹、德重一等罢了。孔子照样有着凡人的不幸与灾难,甚至比一般人有更多的感叹和困厄,用“丧家之狗”四字来形容当时的孔子,也许会让后代儒生们难堪和瞠目;写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将水火不相容的儒、道两家无形中联结在一起,隐约道出了儒家最基本的思想法则“礼”原来并不是孔子独悟或由上天的暗示;季氏飨士,孔子也兴冲冲地参加,结果被阳虎客气地赶了出来,未免有些狼狈;孔子在卫国,迫于无奈而拜见南子,子路不悦,孔子连连发誓。此种种情景,不是让人觉得孔老夫子质朴、可爱而且世俗吗?总之,一篇《孔子世家》所勾画出来的孔子,博闻远见,诲人不倦,安贫乐道,奔波一世,潦倒终身。这才是真正的孔子。如果不是司马迁,我们将何处觅寻历史上的真孔子呢? 司马迁以“实录”的精神写出了历史上的真孔子,孔子之所以被列为“世家”,是由于学者以孔子为宗师,王侯谈经立法折中于孔子的双重原因,遂确立了孔子“学统”和“道统”的地位。司马迁之所以得出如此结论,是因为他把儒家“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著述删改权皆归于孔子: “(孔子)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 司马迁推崇孔子是和自己的切身遭遇分不开的。在《孔子世家》中,司马迁引孔子的话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吾何以自见于后世乎?”“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有趣的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也说过类似的话:“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思垂空文以自见”,书成之后,“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明言自己是孔子之后,能够“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的人,要使自己的《史记》与《春秋》相表里,让后人知迁者以《史记》,罪迁者亦以《史记》,用意何等深远。 五司马迁的论断对后世的影响 司马迁把儒家“六经”都归在孔子名下,认为孔子“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17)不仅“学者宗之”,并且“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见,孔子的“学统”与“道统”的地位是由《史记》所确立的。这种定评和论断对司马迁本人来说或许没有神化孔子的意思,但对后代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司马迁对孔子论断的影响在其死后不久便立竿见影了。东汉盛行的谶纬学袭用并发挥了司马迁的孔子“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的说法,完全抛开司马迁所描绘的孔子真面目,抬出了孟、荀所塑造出来的抽象而毫无人色的孔子,拿起董仲舒的画神大笔,从头到脚点画一新,以一个受天命而生的神的面目出现在人间了。将孔子的“野合而生”演化成其母“徵在游于大冢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己往,梦交”(18),遂生孔子,因其是黑帝后代,故称之为“玄圣”。孔子生来就是为天下治法的,即“墨孔生,为赤制”(19)。意谓“玄圣”孔子的使命是替本为火精的赤帝的汉家王朝制法立纲。孔子为汉所作的基本法典是《春秋》与《孝经》,后来又作了《诗》、《书》、《礼》、《乐》、《易》等。可见东汉的谶纬学将孔子推向了“道统”的高峰。 在唐代,从高祖到太宗、高宗短短的半个世纪,孔子的形象就发生了三次变化。唐高祖武德二年,下令在国子学立周公庙和孔子庙,把周公奉为“先圣”,孔子只为“先师”,也就是说只承认孔子是一个大教育家,有“学统”的地位而不配享有“道统”的殊荣。但太宗继位后,下令提升孔子为“先圣”,免黜周公,以孔门得意弟子颜渊为“先师”,孔子遂享受了救世主的待遇,以“道统”的身份接受后人的礼拜。谁知高宗上台后,仍以周公为“先圣”,孔子复降为“先师”。孔子就这样随着唐代帝王们的个人好恶或政治需要,只得不辞劳苦地奔波于“学统”与“道统”之间了。 宋代的“经学”发展成了“理学”,无论是朱熹的归纳法,还是陆九渊的演绎法,尽管研究方法不同,但大体都把“六经”归于孔子,以此来谈“理”。把“道统”和“学统”统一起来,把“六经”视为载“道”的产物,通过学“经”而明“道”,所以朱熹提出了孔子“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20)陆九渊则提出以“六经”为本,“《六经》毕我注脚。”(21)一贯对朱、陆两派持批判态度的叶适在推崇孔子这一点上与朱、陆的见解却是相同的,认为“自伏羲至于孔子而道始存于经,自孔子至于今而其经始明。”(22)宋代经学家们视孔子为继往开来的人物,没有孔子就没有经,也不复有“道”,与司马迁的观点仍是一脉相承的。 元、明两代由于统治者的力量,儒家思想成为御用法则。而李贽“意心说”的出现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反对儒学,也对司马迁提出了挑战:李贽认为,《六经》根本不是孔子的著作,既不是“学统”,更不能视之为“道统”。此说足可惊世骇俗。 迨至“五四”时期,疑古思潮开始冲击已被封建社会确立了的孔子地位,提出打倒孔家店,完全剥夺孔子“六经”的著作权和修订权,认为“不把六经与孔丘分家,则孔教总不易打倒”。大胆提出“五经”本来是战国末期才配成的五部互不相干的书,甚至怀疑《春秋》也非孔子所作,彻底地否定了孔子的“道统”、“学统”地位。 孔子及其有关的经典,经过极端的推崇和无情的否定之后,时至今天,研究者们已冷静下来,综合、客观地分析孔子,力求剥掉假孔子的面具,恢复历史上的真孔子。而司马迁的《孔子世家》又成为我们研究孔子的不可缺少的历史文献。 司马迁为我们写出了一个较真实的孔子,却又给孔子戴上了“学统”和“道统”的桂冠,遂使孔子在后世受到忽高忽低的待遇和成为近代人们的众矢之的,司马迁是邪?非邪? 注: ①③④⑤《孔子世家》。 ②刘向《新序》。 ⑥《孟子·滕文公下》。 ⑦⑧《孟子·公孙丑下》。 ⑨《春秋繁露·玉杯》。 ⑩《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 (11)(12)(13)《老子韩非列传》。 (14)(15)(16)《论六家之要指》。 (17)《太史公自序》。 (18)《春秋纬·演孔图》(《艺文类聚》卷八十八引)。 (19)《春秋纬·感精符》(《后汉书·郅恽传》注引)。 (20)《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 (21)《陆九渊集》。 (22)《叶适集·进卷总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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