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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8)

《古史甄微》发表之时,疑古之风方盛,古史辨派对于蒙氏拆解古史一元体系,以三皇五帝为后起之说,颇引为同道,但是《古史甄微》中对古史传说中的女娲、燧人氏、伏羲、神农、共工……等传说非但不加以摒弃,且赋予他们特定的历史地位,这些都是疑古派人物所反对的。而他处处批评古史辨派,反对轻疑古文献,认为许多所谓“伪书”,其所据以作伪的材料不必尽伪,他又分别地大量使用《晏子春秋》、《孔子家语》等被高度怀疑的文献,即表现出与古史辨派根本不同的态度。(注:蒙文通痛斥疑古派言论者,分见于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29页;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265、108-109页。)
    前面已经提到过,在近代中国,最早提出古史多元观的是蒙文通与傅斯年,至于徐炳昶的华夏、东夷、苗蛮三集团之说,则晚至1940年代。(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13-14页。)蒙、傅二人一守旧,一趋新,但得出来的结论却有若干相近之处。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等文章,虽然出现在《古史甄微》之后,但两者并无沿袭的痕迹,若比较两者可以发现,他们都认为渤海附近、九河故地(禹时九河应在今天山东德县以北至河北的天津、河间一带数百里之地)是中国大陆土地上最早的文明发源地,他们都认为山东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中心,东夷是古代文明最高、最成熟之种族,他们也都同意中国文化在商、周之前源流既丰富且长久,否则无法解释后来文明之兴盛。(注:参见WangFan-sen,FuSsu-nien:ALifeinChineseHistoryand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Univ.Press,2000,pp.98-125.)
    至于华夏一元说的形成,则傅斯年偏向强调历史记忆之塑造,他说哲学家造了一个“全神堂”,把互相斗争的部族和不同时期的酋长或家神都放进这个全神堂中,成为一系相传的人物。(注: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傅斯年全集》第3册,第883页。)而蒙文通则反过来强调历史记忆遗忘的过程,认为战国以前,三系之传说原甚分明,自吕不韦使宾客各著所闻,集论以为《吕氏春秋》,糅合众说,号为杂家,太史公、淮南子、韩婴、刘向等继之,先秦旧史三系的实况于是归于泯灭。(注: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第13-14页。)记忆与遗忘其实是一体的两面,合记忆与遗忘,乃构成华夏一元之系谱,法国学者雷南(ErnstRenan)就说过:“遗忘”是国族塑造过程中所必须的。
    
    最后,我想谈蒙文通的“大势变迁论”。蒙文通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现代中国新学术建置--大学中,从事历史研究及教学工作,他曾说自己在40岁以后才逐渐将经学丢掉,从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说他愈来愈成为一位专业史学家。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蒙文通开展了一种我称之为“大势变迁论”的史观。这个史观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以明变为宗”,即对任何事物,强调其发展变化之过程,及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分子之间的交互关系。他强调一种类似比利时史家皮栾(HenriPirenne)所提倡的看法:历史现象系海水般一波堆一波,愈堆愈高,成为波浪,波浪打着不同崎岖的海岸,随着地形的不同,溅起各式各样的浪花;用蒙文通的话说是“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注:龚谨述:《蒙文通先生传略》,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91页。)第二,任何事物,都不可以孤立地看,而必定要联系到社会、政治、文化等各个层面来观察,用他的话说是“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注:蒙文通:《评学史散篇》,《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403页。)“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是纵向的大势变化,“事不孤起,必有其邻”,则是横向的观照全局,综合两者,便是蒙文通所常说的“全、变、深”。(注:朱瑞熙:《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79页。)
    此处先谈“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蒙文通这方面的言论很多,此处仅引几条:
    文化之由层积而兴。(注:蒙文通:《中国史学史》,《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263页。)
    夫学安有不百年积之而可一朝偶致者耶!(注:蒙文通:《井研廖季平师与近代今文学》,《蒙文通文集》第3卷,第107页。)
    蒙文通的历史解释经常扣紧这个观点,主张讨论某一件史事时,总要往前推很长一段时间,以见波澜是起伏曲直的历史长流所堆栈汇聚的结果。如他对道教的解释,充分掌握发展变化之关系;又如他说李冰建都江堰“深淘滩、低作堰”的原理,必定是长期积累经验而成,而非李冰所能短期提出。(注: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37-38页。)如他讲朱子时,认为一个时代有“离心力”与“向心力”两种力量,从南宋到元,朱子的地位特别高,并不是因为朱子学问超越古今,而是从中唐以来离心力强,到南宋向心力增强,所以经元代一直到明代,把朱子的地位抬高了。他讲王安石变法也不侧重个人,而侧重历史大势变化之必然性。(注:以上分见朱瑞熙:《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79-180、177页。)
    “大势变迁论”的另一个附带意旨即发展变化说。我个人特别注意到蒙文通讲宋明理学时所持的一种发展变化观点。他在《致张表方书》、《致郦衡叔书》、《答洪廷彦》中区分古代言性之两派,一为“先天(预成)论”,一为“发展变化之论”。他说儒家之学,“自周易以下迄宋明,皆深明于变动之说,惟于发展之义则儒者所忽”。他说宋儒认为人之初生,性原为善,复原反本,即为圣人,基本上是对孔、孟思想的误解。朱学末流之弊是即物穷理,王学末流之弊是满街尧舜,而这看似相反的两派其实都是深入“先天预成论”后所产生的毛病。他到1950年代开始想着手阐发陈确以下一派人物的思想,便是想用发展论来补救宋、明人“先天预成论”式的性善说。陈确主张应该把性想像成是种子,而不是想像成宝珠,既然是种子,则要经过种植栽培,日日发展才能成长,一如人之有赖于修养,“由晦而明,由弱而强,犹姜桂之性老而愈辣,非易其性,特益长而益完”。(注:以上三封信见蒙文通:《古学甄微》,《蒙文通文集》第1卷,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第155-164页,引文见第155页。)
    至于“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我要引他的两段意味深远的话来说明:
    研究历代的兵制,要从经济上考察。(注:朱瑞熙:《文通师论宋史》,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182页。)
    文化的变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领域,因此必须从经、史、文学各个方面来考察,而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的。(注: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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