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似乎写得平平淡淡,他到神祠里去过,继而又说了解过方士祠官的意图,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但顺流而下,笔锋一转,埋了一个钉子:“具见其表里。”这五个字很厉害,即是说,我是洞悉这些方士祠官活动的本意的。“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矣”。既然有目共睹,我在这里就不必细说了。“后有君子,得以览焉”,希望后世的君子谈谈上面这些记封禅活动的文字,皇帝们的所作所为,是何等的荒唐,也许能看出一点究竟来。联系到《封禅书》开篇的一段文字,都是暗指汉武帝的,更可以掂出“微言”的份量。一头一尾,含沙射影,终于瞒过了那些检查官的眼睛,使《封禅书》得以留存下来。这也足见太史公“曲笔”的妙用。 司马迁批评当代的“春秋笔法”,还采取了指秦骂汉、指桑骂槐的办法。司马迁对秦,原有中肯的评析,有《六国年表》可作佐证,但他在有的篇章里,却偏要多写几句秦的坏话,这也是意在言外。《平准书》中有一段“太史公曰”: 及至秦,中一国之币为三等,黄金以镒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於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馕,女子妨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这一段话,表面上是指责秦代币制混乱,实际上是影射汉武帝的横征暴敛,造成民生凋弊,但是,指秦骂汉的曲笔,有时也在篇章的夹缝里,借别的人物之口,直斥汉武帝。如在《汲郑列传》中,就借汲黯之口说道:陛下多内欲,而外施仁义。”这是另一种骂法了。 在写《酷吏列传》的同时,司马迁又作《循吏列传》。循吏是酷吏的对照。这篇列传写了五个循吏,都很有骨头,也很能律已。但这五个循吏都是前朝人物。这是另一种春秋笔法。《循吏列传》所褒扬的五名循吏,文中说的是前朝人物的好话,骨子里是讥讽当朝不见有如此出色的人物。这叫做褒古而贬今。 四、“采善”之法 司马迁的“太史公曰”,也写了不少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热情的赞歌。 司马迁在写作《史记》过程中,采善贬恶,非独刺讥。采善,并给以热烈的褒扬、赞美,也是“太史公曰”的一大特点。 赞是说好话,但好话说得有份量、有分寸、有学问,也很不容易。 司马迁对孔子是很崇拜的。一部《史记》征引孔子的言论,就有数十处之多。在有些篇章里,司马迁又把《论语》的成句,熔铸到自己的文章中去了。因此,当他写毕心目中极为崇敬的孔老夫子的“世家”后,一篇热情洋溢、真挚动人的赞论就脱颍而出了。 对于我国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司马迁也是极为景仰的。汨罗遗迹,屈公沈渊,亲临凭吊。“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不过是一般的感慨。如今,当司马迁在身遭横祸之后,再来回顾屈原坎坷的人生历程,对这位诗人之幸与不幸,有了更深入一层的了解,于是挥笔疾书,情和泪涌,沧然涕下。 对于忍辱而就功名的伍子胥,司马迁也引起了思想感情上强烈的“共振”。他在伍子胥的故事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就借他人之酒杯,诉自己的衷曲。 出色的赞歌,并不是一味地说好话,或堆砌一大堆华丽的文字,同样应该显现出渊博的学说、求实的分析。《五帝本纪赞》历述有关五帝的记载、传说之紊乱、缺漏情况,叙述整理五帝史迹的必要性。表现出了史学家的沉思,行文层次清晰、舒缓有致。 太史公所赞颂的历史人物,不仅有帝王、公侯、学者、诗人,而且还有游侠,卜者、刺客、滑稽演员。《游侠列传》专记汉代游侠们的事迹。司马迁在《游侠列传序》里,热烈地歌颂了这些社会下层人物的“振人不赡”、“振人之命”、“言必信”、“行必果”、“不爱其驱”等高尚品格,分别给他们以公允的评价,同样体现了司马迁之识见。这篇序在称赞侠士的崇高品格的同时,又和某些贵族、儒生的言行对比,褒贬不同,一高一下,其状自明: 公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闻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对于一个历史人物,当褒则褒,该贬则贬。褒中含贬,有褒有贬,这样写才符合一些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司马迁写项羽便是如此。项羽是楚文化最后一个代表人物。太史公对项羽是有感情的,认为他是一位英雄,“破格”将他作“本纪”,与秦始皇、汉高祖并列,但不赞成他的“天道”论。太史公在《项羽本纪赞》中有褒有贬: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傑蜂起,相与争并,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缪哉! 此文充分肯定了项羽的历史功绩,认为他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同时又指出项羽的崛起,是时势造英雄,继而批评项羽的过失,否定了“天道”对“人事”的决定作用。此文论理精辟,行文细密,是褒中含贬的一个范例。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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