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汉文化中人的"生涩"、"夹生"与"成熟"(3)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4:11:07 中国民俗学网 周星 参加讨论
应该说汉人社会及文化里的成长仪式和成人仪式,同样具有明确的方向性,同样具有促使人从“生涩”状态朝向“成熟”状态转化的功能。在这些仪式上,除了巫师或法师之类神职人员的灵力之外,成年社会里那些“正派”的成年人、“好命人”、有福气的人(全福人)等等,都是对即将成年者的引导、暗示、期许和示范,也是为了促使他或她们顺利地实现“社会化”的目标。在中国很多地方的农村,青年男子的人生思想可以被简要归纳为“房子”、“娘子”和“儿子”[24],这种理想的大面积存在,至少部分地导致了20世纪80年代全国范围的农村“建房热”。事实上,如今中国各大中城市已经导致泡沫频生的房地产过度开发,以及经常被怪罪于中国式“丈母娘”的人们对于房子的疯狂态度,恰好说明农村那个“房子”、“娘子”和“儿子”的人生理想的逻辑,在城市里也大同小异。在中国绝大多数地区,例如,在台湾、广东、福建、山东、湖南、四川、陕西等地,人们所谓的“好命”、“有福”或“全人”,大都是指他或她们拥有理想的人生,亦即完成了自身的婚姻,子孙满堂,尤其是拥有传承父系的男嗣;扶养子女长大并为他们完婚;同时还能尽孝、奉养父母;年老时又能有子女赡养,以及最后要有子孙为自己养老送终。这些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同时又在社区里具有威信的成年男女出现在成长仪式、成人仪式及婚礼上,其用意自然是想使有关价值内化于仪式当事人,使之模仿这些令人羡慕和尊重的人。 近代以来,在中国作为国民国家致力于国民文化建设的过程中,“成年礼”作为一个尚待解决的课题,一直延续至今。一方面,国家颁布的法定成人年龄为18岁,另一方面,学校教育的普及使得入学式、毕业典礼以及少年先锋队的入队式、共青团的入团宣誓仪式、官办的国际儿童节和五四青年节等等,逐渐发挥了人生通过仪式的某些功能。与此同时,不少濒临解体的乡土社区依然坚持着本地独有的成长仪式和成人仪式;更为广泛的包括市民、干部和职工阶层在内的汉人社会及文化,对于男孩女孩的成长、成人过程依然保持着一些默契共享的期许。国家在建构举国一致的“成人礼”上犹豫不决,也由于过往的实践过于意识形态化,并和“五四”青年节纠葛不清,故一直未能成功。然而,很多有识之士鉴于日本等邻国的经验而极力主张,甚至亲自实践“成人礼”的尝试,始终不绝如缕。进入21世纪以来,此种建构“成人礼”的努力,尤其在汉服复兴运动中有突出的表现[25]。 或许正是由于当代中国社会尚未确立统一的“成人礼”文化,汉人社会及文化中原本就有的一种观念,亦即归根结底是把子女完婚的结婚仪式视为他或她们最终成人的观念[26],进一步得到了强化和普及。实际上,在各地民间,婚礼兼具成人礼之意义的情形,原本就不是很罕见。结婚对于汉人而言,意味着父母亲使命的完成。为子女完婚,才算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它同时也是子女的人性、社会性和性关系能力全面成熟的重要时刻,是男女最终成人,独立于父母的标志。它如此重要,以至于男女青年如果未婚而亡,家人甚至还会为他们安排“冥婚”。 三、旨在“预热”的“跨火”仪式 汉人的婚礼除了具有使男女当事人完成身份转换,让女子成长为妻子,男子成长为丈夫,使一个新生的家庭诞生之外,还要对家庭内和睦的性关系以及由此而来的生殖、繁衍下一代有所关照。由于在传统的汉人家庭内部一向忌讳谈论“性”,也由于传统中男女结婚的基础往往不是基于自由恋爱,而是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得以成立的,婚前性关系曾是严格的禁忌等等,家长们潜意识里非常担心子女的“洞房”能不能顺利。旧时在天津杨柳青一带,每年春节前会把一些“春画”当做年画来销售,这便是著名的“女儿春”,又称“嫁妆画”、“箱底画”、“压箱底”[27]。它一般是在女儿出嫁时,由父母夹带在嫁妆里带到夫家,用来启发新婚二人的性生活。民国年间,除了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苏州桃花坞等年画里亦有此类品种,反映了强劲的民间需求。至于婚礼上那许多对性关系的暗喻和明示,更是自不待言。可以说,在各地汉人的婚礼上,设计了许多使得男女当事人双方能够尽快“成熟”、不再让人担心的环节。 若是从人的从“生涩”经“半熟/夹生”到“成熟”这一成长过程的隐喻性、象征性来观察,笔者觉得对中国传统婚礼中某些环节就有可能作出新的解释,具体而言,可以把新娘须经过“跨火盆”方可进入男家的习俗,解释为是一种仪式性的“预热”;而把新娘进入男家之后,孤立无援地面对“闹洞房”的尴尬处境,解释为是一种“催熟”。这里的“预热”和“催熟”,既是心理性的,也是身体性的,还是社会性的,均是对即将发生的合法的性关系过程的隐喻性表象,而这些隐喻又往往与烹饪、料理有关。正如汉语把男女的性前戏称为“亲热”一样,结婚及随后的“洞房”必须是热烈、热火、热闹,而绝不能是冷淡、冷清、冷静。婚礼上让新娘进入男方家时必须经过的“跨火盆”、“跨火把”、“跨火堆”、“跨火烟”之类的仪式,各地的民俗称谓不尽相同,总体上可将其归纳为“跨火”仪式。通常的解释是把它视为一种过渡,或把它解释为“辟邪”,或将其寓意解释为是对婚后红火生活的追求等。其实“辟邪”诸说和笔者在此提出的解释未必有多大的矛盾,因为在广大汉族地区,向来是把妇女难以怀孕称为“病”、“厄”、“难”或“邪”的,所以,在旧历正月十五,各地的“走桥”祈嗣习俗,又叫做“走百病”,“度厄”[28]。 在广州,举办传统婚礼时,一些固守传统的家庭会在新娘子进门之际,特意设置“跨火盆”仪式,具体做法是让新娘进入堂屋大厅后,跨过设在堂屋门槛前的“火盆”,接着再踩碎一些瓦片。俗称“过火”与“破煞”。对此风俗的解释,一种说法认为踩碎瓦片的寓意是把过去视为瓦片,踩碎它表示要开始新的生活;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古代验证新人是否为处子之身的一种象征性方法,新娘如果是完璧之身,就不用担心,就能准确地把瓦片踩碎;否则,就会有些害怕,往往会踩歪或不一定踩破,这种说法有点“神判”的意味。这些说明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接受,人类学者一般认为,当然是应该尊重当事人的主位性解释,例如,现在,人们往往是将此类仪式视为希望婚后生活能够“红火”、“兴旺”。虽然上述解释未必不对,但如果是从当事人婚礼之后即将发生的合法、并为社区公众所知晓,且饶有趣味地予以关注的性关系,还有这种关系对于人的身体与心理之从“生”到“熟”的变化来看,我们的确可以给它以另外的解释:跨火盆就是对女性身体的“预热”、“加热”,这是一个寓意为“性前准备”的仪式;至于踩碎瓦片,当寓意新娘处女之身将破,因为古时曾将女孩出生视为“弄瓦之喜”[29],故踩碎瓦片寓意如此,实在不难理解。在福建省泉州一带,旧时婚礼去接新娘子的轿子,前面必须有人抬着烘炉火炭,并生旺火,其上覆盖两块瓦片[30]。在这里,瓦片与生炭组合的寓意应该就是破处之性与多生孩子。 跨火仪式在广东全省颇为普遍。在佛山一带,婚礼上新娘子的轿子一到,伴娘(大襟姐)便要背着新娘子,跨过事先堆好并点燃的火堆,然后,再将新娘子背入新屋[31]。在潮州,彩轿来到时,新郎要拔下新娘头上的银衩,在新娘额头“狠狠”扎一下,据说这表示下马威;洞房时,新娘则要使劲踩新郎一脚,以示“反抗”。新娘进门时,要由伴娘搀扶着,跨过门槛底下一堆燃烧的草团即“火烟”,俗称“骑金马”;如果新娘来潮,则要在火烟之上加放一只稻草扎的马,俗称“骑竹马”[32]。“金马”和“竹马”的区别,暗示着女性生理的状况和当晚性事的可能性。新娘“跨火烟”时,长辈要说吉祥寓意的“四句”,内容无非是“跨火烟,生男孙”、“良辰吉日跨火烟,金童玉女来结婚”之类;潮州的“结婚歌”里也有“新娘举步踏火烟,早得麒麟是男儿”之类歌词,这是把跨火仪式和生育直接联系在了一起[33]。在梅县的畲江,新娘子一到,男方家就点燃火堆让她跨过,这个火堆一般是由杉树枝、稻草等堆成的。饶平一带也叫“跨火烟”,它一般用稻草堆成,点燃之后特意让其多出浓烟,届时人们说的吉祥话也是“跨火烟,千子万孙”之类。在广东省的客家地区,所跨的火堆是用稻草、苏茅草点燃的篝火,然后,要由“福好”、“命好”的长辈提携着新娘跨过。在开平、恩平等地,婚礼时让新娘子跨过茅草火堆,俗称“跨禾竹”。在南海县的朗边乡,新婚夫妇一起“跨火烟”,甚至族人在外乡完婚回到故乡之时,夫妇也要跨过“火烟”,才可进入新房[34]。此外,在福建省闽南的北山村,婚礼上除了要由“好命人”牵引新娘跨过位于正门、象征着兴旺和平安吉祥的早稻草火堆之外,进洞房前还要跨过一个火盆,如果新娘有孕在身,则可绕过,以免冲犯胎神,这火盆烧的越旺越好,表示兴旺[35]。从上述这些例子,可以归纳一些要点:一是意识到新人尤其是新娘的审题及生理状态,二是有对吉祥祝福的追求,其大意均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间接涉及性的交涉。实际上,在各地婚礼上反复演绎的生育主题[36],其背后隐含的自然就是性。三是通过“有福”、“命好”者的参与,宣示男女主人公理当得到的人生期许。正如维克多・特纳对仪式之“中介状态”的研究揭示的那样,中介状态的内涵异常丰富,既有洁净、性、治疗等身体性的意义,也有指导、服从、改变等社会性的意义[37]。在婚礼上必须经验跨火和闹洞房的新婚男女,恰好正处于如此的中介状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