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对于秦何以灭六国、定天下;刘邦何以扫荡群雄,取得政权,汉文帝何以入主汉室都是有深刻的理性认识的。在《六国年表·序》中,他写道: 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变俗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在《高祖本记》中,曾借刘邦之口揭示了他定天下的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善于用人: 夫运筹帷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肖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被我擒也。 这才是司马迁“成熟考虑过的论议”,才应是我们评论司马迁思想的依据。当然,这还不是秦、汉统一天下的全部原因。司马迁在《礼书》中说:“人道经纬万端”,即认识到历史发展往往是无数错综复杂因素的合力,故有时看似偶然的事件,却有着必然的规律。即以汉文帝为例:其母薄姬出身微贱,一次偶然的机遇,被刘邦“一幸生男”,此后“希见高祖”,因此刘邦死后才受到吕后的宽容,吕后死,大臣诛诸吕,议立新帝,当时最有资格的人选本来是齐王刘襄,但由于其母舅驷钧跋扈,被认为是“虎而冠者也”,鉴于吕氏的专权,才迎立诸王中背景最弱的代王刘恒。故刘恒为帝后兢兢业业,修德省刑,敦仆节俭,成为一代明君。司马迁正是因此而发出“非天命孰能当之”的感慨。钱钟书先生还曾细致入微地分析过司马迁的心理状态: “盖析理固疑天道之无为,而慰情宁信阴骘之可有,东食西宿,取熊兼鱼,殆人心两歧之常欤”〔17〕。 《史记》中种种删削未尽的神秘现象和偶尔也有承认天命的话,都应做如是观。 四 天人问题,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司马迁以前的许多思想家对此已经有了相当理性的认识。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讲:“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8〕。只把天列为域中四大之一,尽管人要以天地为法则,而天仍要以道为法则,这实质上是否定了天的主宰地位。儒家创始人孔子虽罕言天命,但从他谈到天的只言片语,我们还可以窥见他对天人关系的理性思考:“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19〕认为天并未干预自然界的变化, 当然也更不会干预人类社会的发展。又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20〕。可见在孔子心中,天人关系就是人效法天,而不是天主宰人。战国末期的儒学大师荀子对天人关系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在《天论》中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其对天变的认识也极为深刻:“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傥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者,无益也。”并且还一针见血地戳穿了统治者借天以愚弄百姓的实质:“月日蚀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司马迁对荀子的无神论天道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在《孟子荀卿列传》中说:“荀卿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只是到了汉代,董仲舒为迎合统治阶级的需要,假“春秋公羊学”之名,吸纳了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杂凑成了以天人感应为内容的神学体系。在他眼里,人的生命都是天赋与的: 为人者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上类天也〔21〕。 人之身,首坟而圆,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息,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色实虚,象百物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股,副四时数也……〔22〕。 董仲舒把天人关系伦理化,神秘化,归根结底是要证明:“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23〕。至于《春秋繁露》中那些《求雨》、《止雨》的文字,则已把自己降为巫蛊方士之流了。这种粗俗不堪的“天人感应”之说,理所当然的要受到司马迁的怀疑和抵制,否则,司马迁又何必要“究天人之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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