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审美是指把史学范畴的“历史”作为客体审美对象予以美学审视和价值评判,探讨历史美感的存在及其对审美主体的心理情感体验,属于人类一种深层审美文化心理,也是除艺术审美、自然审美以外第三种审美存在方式。虽然对历史审美古今中外不乏有朦胧的感性认识,但作为一个深层历史与美学范畴却鲜有专题讨论,以致于这一概念至今仍十分陌生。历史审美作为历史认识论、历史价值论的一个新的课题对于转型时期的史学发展关系极其重大,笔者对此思考良久,在此篇中作了探索性论述。 一、历史审美的发生 历史是什么?自从英国历史学家霍列特·卡尔重新提出这一命题后[①a],学术界对历史本体论的认识一直存在困惑与争论,但无论怎样众说纷纭,历史作为已消失岁月的时空总合及其在主体意识中的映像重构却是普遍默认的。历史长河川流不息,不可重复性与不可逆转性构成了历史最鲜明的本质特征及其运行规律。“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这一著名格言既道出了物质世界时刻不断的微妙变化,也深刻揭示了历史的匆遽飞逝而日新月异。人作为高级灵慧动物的存在,永远是历史的产物,来自自然又回归自然,来自历史又回归历史,这一特性决定了每一个体生命的出现和必然归宿。这样,作为站在现代时间基点上的现实主体回首历史时产生的心理就极其复杂而深沉。一方面对远古的祖先及其已消逝岁月充满遐想与眷恋,强烈怀旧复古者历代有之,鲁迅称之为:“发思古之幽情”,另一方面则对个体生命本身的生成、命运和终极归宿充满神秘、悲怆和迷惘。这一心理矛盾构成的是历史的苍茫感和巨大的悲剧意识。如果说:“逝者如斯”是孔子站立于自然大河之畔发出的生命感叹,那么“人生如白驹过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则是汉唐人在巨大的宇宙时空衬照下呼出的人生短促虚渺及心灵的凄惶与悲怆;“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江上何时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的怅望与奇想,则是在苦苦追寻宇宙起源、生命初成时的遥远奥妙,迷离空蒙的月光下弥漫在心灵的是深沉的历史浩瀚感;“哀人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正是宋人企归自然、企归历史的痛苦幻想。苍茫浩瀚的历史感时时浸染着古代文化人多忧的心灵,也以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一代又一代史家鱼贯而入,执着于经山史海、烛微探幽、皓首穷经,引发一代又一代诗人墨客凭吊怀古、咏史喟汉。 悠久苍远的无限宇宙和人生苦短的历史悲剧意识,正是历史审美意识产生的客观基础。现实人生对已作古的历史先祖的祭祀追忆,对已消失年代自然与人文景观的想象重构、对匆短人生价值意义的恒久思索、对寄托于古代理想乐园(如桃花源、太阳城)的虚构与神往,以及对悲剧历史人物、悲剧历史事件的发生的叹惋,都可构成审美主体悠远苍茫的历史情感,历史的审美意识也就由此产生。 二、历史审美的价值取向 较之自然审美与艺术审美,历史审美属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审美观照和价值评判,因为蕴含于历史汪洋中的美的成分必须通过审美主体丰厚的历史素养、敏锐的审美感受和深刻洞察才能把握,所以罗素说:“历史所能作和应该作的……是为所有那些受过教育而且有开阔眼界的人表现某种精神气质”[①b]。审美主体的历史知识愈丰富,历史感就会愈强烈。登高望远,凭吊怀古每每引发历史情思,在溯古思今,体验沧桑巨变时产生思维联想,在主体审美心里升起庄严肃穆、弘阔辽远的历史感,进而带来深层心理愉悦。而一个历史知识贫乏乃至空白者则难以有此感知,当然也就更谈不上领略这份历史美感。当审美主体心灵沉浸在历史思维空间,去追溯漫长的历史长河,去感受历史的苍茫、浩瀚、崇高、悲凉、缺憾乃至神秘氛围时,主体的情感也就融入审视客体对象,诉诸于客体的精神境界。由于主体与历史过程间隔着巨大的时空过程,并过滤掉漫长历史过程中大量的平庸琐碎,闪现于主体心灵的就是克莱奥灵光--历史汪洋中的美感。19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马考莱(T·B·Macaulay)十分看重历史中的美的成分:“历史,在它圆满理想的境界,至少是一种诗和哲学的合成品,它通过特定人物和特定事件的生动描述将一段真像沁入人心。”[②b]不过马考莱偏重于史学叙述艺术化修辞,并未像柏格森、卡西尔等人将历史实质视为艺术。历史给人的美学感受并不仅仅在于文字装饰,而具有“结构性”即本体性的意义,它展示的永远是独特与个性,其深层内涵是充满激情、活力与奇妙的人类心灵世界,而非能屡被实验验证的定理,这是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最本质的区别。 历史审美在于重点以历史的精神世界为对象,它植根于主体的主观感受,其视点不以历史事件的过程、结果为目标,而只落在审美载体--历史时期真实而典型的环境氛围及其人物精神状态的审视,偏重于历史人物个性、气质、神韵、情绪等心理把握。古老岁月的关塞残垣、羌笛胡笳,古代战争的车马烟尘以及古老的神话传说都可以在主体心灵中幻化成优美的诗,叠印出如梦如画的场景。审美触角深入历史的内心世界,不囿于实证史学所单纯强调的史料及抽象推理,凭感性直觉,遵循美的评判原则,旨在发现史学载体对于历史对象气质与神韵的恰切表现,带有强列的感情化倾向,在求得历史真实的同时寻求艺术真实。 历史的审美审视更重要的还在于揭示历史人物人性复杂而生动的原生状态,展示对历史心灵世界巡礼与思想的审美场。史学对象愈是处于巨大的历史与道德、英雄与厄运的矛盾困顿之中,给主体的认识就愈深刻,情感跌宕也就愈大。恩斯特·卡西尔说:“历史中人生仍然是一出伟大的真的戏剧,有着它一切的张力和冲突,高贵与痛苦、希望与幻觉、活力与激情的表现”[①c]。历史本身的生动与复杂以及人类心灵的悲剧冲突和解决这一冲突的方式有时比文学虚构更高一筹,更让人叹为观止。非小说家所能想象和虚构。从历史美学意义上看,历史中人性复杂构成所形成的历史与道德的冲突,性格与命运的冲突以及个体与社会的冲突远比艺术设计更真实可信,因而也就更能激发审美主体的情感渲泻,促使人的自省与完善。卡西尔在《人论》中将史学与自然科学严格划分开来,认为人不仅仅是历史事件中的“生命符号”,而在于是史诗中的主角,正是从历史作为艺术角度作出的结论。中国古典史学与古代希腊、罗马史学往往善于展现人的仇恨、挚爱、嫉妒、贪婪、残忍、奸诈、阴险、痛悔、悲伤及其情欲等多维情感和人性特征,恰是审美载体对史传对象神韵的把握,其所揭示的是人的类本质丧失与复归的对立。从现代意义上看,这正是史学主体触及历史深层文化意蕴的体现。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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