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四史”的作者中,陈寿在后世的声望远不及司马迁和班固,甚至还蒙受了许多非议,身前身后,皆“位望不充其才”〔1〕, 实甚冤之。本文旨在就陈寿遭到非议的主要事端加以辨析,力求给陈寿及《三国志》一个公允的评价。 一、“曲笔回护”纯系枉加 陈寿遭非难最多的便是所谓曲笔回护之事,议者主要指责他以魏为正统,为曹魏和司马氏回护,具体而言,主要有下列几个问题: 一是《三国志》中,唯《魏书》有纪、有传,而蜀、吴二书只有传而无纪之事。清代赵翼说:“寿修书在晋时,故于魏、晋革易之处,不得不多所回护。而魏之承汉,与晋之承魏一也,既欲为晋回护,不得不先为魏回护。”〔2〕在他看来,似乎陈寿为魏立本纪, 从主观上就是要故意维护晋统治者。正如《四库提要》所说:“寿为晋武之臣,而晋武承魏之统,伪魏是伪晋矣。其能行于当代哉?”但是,细读《三国志》就会发现,陈寿这样处理主要并非出此隐衷,而是尊重了史实的结果。陈寿从三国鼎立的客观事实出发,将三国史事并立为三书。而在三国之中,魏国的势力最强,居于首要地位。从地理上看,曹魏三分天下有其二;从国力上看,曹魏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都远胜于蜀、吴二国;从历史进程上看,先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接着是曹丕代汉,魏承汉祚,事实就是如此,陈寿当然要据事直书了。退一步说,即使陈寿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中势必要如此处理的话,那么,这种处理也恰恰反映了历史事实。何以怪之? 这个本已十分清楚的问题,何以引出如此非议呢?细察之,后来的所谓正统之争,多是由于一些史家出于某种特殊的政治需要而制造出来的。对此,《四库提要》犹能鞭辟入里:“其书以魏为正统,至习凿齿作《汉晋春秋》始立异议,自朱子以来,无不是凿齿而非寿。……盖凿齿时,晋已南渡,其事有类乎蜀,为偏安者争正统,此孚于当代之论者也。……此犹宋太祖篡立近于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纷纷起而帝蜀。此皆当论其世,未可以一格绳也。”陈寿记载的客观真实,后世史家的非议之谬,不言自明。 二是《三国志》中关于曹操在建安年间任职变迁的记载,均记为天子所任命之事。如,《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建安元年,“天子拜公司空”。建安十三年,“以公为丞相”。建安十八年,“天子策命公为魏公”。建安二十一年,“天子进公爵为魏王”。而同是这段历史,《后汉书》的记载则与之恰恰相反。《后汉书·献帝纪》分别记载为“曹操自为司空”;“曹操自为丞相”;“曹操自立为魏公”;“曹操自进号魏王”。一记为诏命,一记为自领,其态度完全相反。对此,《廿二史札记》认为《后汉书》“有《春秋》遗法”,而《三国志》则是“创为回护之法”。那么,陈寿的记载究竟是回护还是实录呢?从相关的佐证材料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首先,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对《三国志》进行了补缺、备异、惩妄、论辩工作,他不仅认同了陈寿的有关记载,而且还增补了许多有关的天子诏书和曹操的答谢等资料。另外,《资治通鉴》的有关记载,也全部采用了《三国志》之说。司马光撰《通鉴》,对史料曾进行过严格的审核,处理手法相当高明,颇值信赖。可见,即使陈寿回护,那么,裴松之、司马光皆距晋甚远,不必回护,且他们都以精审史料见长,若陈寿有误,他们自当有所辨正。 其次,范晔著文,强调“以意为主,以文传意”〔3〕。 其著史则“贵义德,抑势利,进处士,黜奸雄。”〔4〕因此, 他对曹操采取了贬抑的态度,有违事实。此外,赵翼《廿二史札记》亦“以议论为主”,“不以考核见长”。〔5〕相形之下,还是“寿书铨叙可观, 事多审正。”〔6〕 三是《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载:“大将军司马景王将谋废帝,以闻太后”事。“甲戌,太后令曰……遣芳归藩于齐,以避皇位。”对此,赵翼批评道:“齐王之废,全出于师,而太后不知也。《魏纪》反载太后之令,极言齐王无道不孝,以见其当废,其诬齐王而党司马氏亦太甚矣。”〔7〕其实,如果把相关的材料联系起来考察, 就会发现,陈寿并非是在袒护司马氏,而是巧妙地把史实反映在读者面前了。在此事发生之前,陈寿记道:“庚戌,中书令李丰与皇后父光禄大夫张缉等谋废易大臣,以太常夏侯玄为大将军。事觉,诸所连及皆伏诛。……三月,废皇后张氏。”这里,早已反映出皇帝与司马氏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矛盾。皇后父张缉等人欲以夏侯玄为大将军,而废司马师,事觉被诛。司马师转而欲废皇帝。文中清楚地写出了是司马师先“谋废”,然后才“以闻皇太后”,接着才是“太后令曰”,其中谁是主谋?谁有决定权?令人一望便知,怎么能说陈寿“党司马氏亦太甚”呢? 四是《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关于“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的记载。对此,赵翼批评说:“绝不见被弑之迹。”〔8〕其实,如果把《三国志》中的有关记载综合起来看,高贵乡公被杀之事也同样昭然若揭。 陈寿写高贵乡公“少好学,夙成。齐王废,公卿议迎立公。十月己丑,公至于玄武馆,群臣奏请舍前殿,公以先帝旧处,避止西厢。群臣又请以法迎驾,公不听。庚寅,公入于洛阳,群臣迎拜西掖门南,公下舆答拜,傧者请曰:‘仪不拜。’公曰:‘吾人臣也。’遂答拜。至止车门下舆。左右曰:‘旧乘舆入。’公曰:‘吾被皇后征,未知所为!’遂步至太极东堂见于太后。其日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百僚陪位者欣欣焉。”〔9〕可见,他是一位有主见、懂礼仪的少年。即位之后, “减乘舆服御、后宫用度,及罢尚书御府百工技巧靡丽无益之物。”〔10〕他重视读书讲学,自己也博通经义,爱好文学。与鸿儒论经,以至于专攻《易》、《书》的博士们只得说:“非臣愚见所能逮及。”〔11〕他“爱好文雅,广延诗赋,以知得失。”〔12〕要求“群臣皆当玩习古义,修明经典。”〔13〕在陈寿笔下,高贵乡公是一个俭朴有节、知书博学的皇帝。而在他死后的太后诏令中,却对他大加指责:“此儿自知罪重,便图弑逆,……直欲因际会举兵入西宫杀吾,出取大将军……沈、业即驰语大将军,得先严警,而此儿便将左右出云龙门,雷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阵间,为前锋所害。”这里,陈寿如实记录了高贵乡公的言行,又实录了太后诏书。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太后诏中,可以看出,大将军已先“严警”,曹髦则是“为前锋所害”。怎能说“绝不见被弑之迹”呢?这里,陈寿已尽全力将事实展现给了读者,并在该纪的最后不无感叹地评道:“高贵乡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盖亦文帝之风流也;然轻躁忿肆,自蹈大祸。”其思想倾向甚为明了,颇有惋惜之意。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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