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挟私报怨”实难成立 陈寿遭非难的第二方面即所谓“挟私报怨”之事。议者主要指责他所谓向丁氏兄弟乞米事、批评诸葛亮事。 《晋书·陈寿传》载:“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 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予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这段文字成了一些人指责陈寿史德的口实。其实,只要仔细考察一下,便不难发现其诬枉。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载:“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 ”另据裴注引《魏略》云:“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仪又共赞之。”丁廙也“欲以劝动太祖……太祖深纳之。”因此,“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可见,二丁乃曹植心腹,后被曹丕灭族,是不会有儿子的,所谓陈寿向二丁之子索米之事自然不攻自破。朱彝尊也就《三国志》不为二丁作传之事加以剖析,他说:“寿于魏文士,帷王粲、卫觊五人等立传,粲取其兴造制度,觊取其多识典故。若徐干、陈琳、阮瑀、应玚、刘桢,仅于《粲传》附书,彼丁仪、丁廙何独当立传乎?造此谤者,亦未明寿作史之大凡矣。”〔14〕《晋书》之虚枉不言自明。 《晋书·陈寿传》中,紧随二丁事后,又写道:“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唯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这又是一些人指责陈寿的依据。那么,事实如何呢? 首先,《晋书》乃唐人官修,其书“好采杂说,故以为传,然于其上冠以‘或云’以明其事之难信。”〔15〕可见,《晋书》的材料,未必都十分可信。其次,从《三国志》所载的史实看,这些评论确实真切,并非陈寿在挟私报怨。要搞清陈寿对诸葛亮的态度,必须将有关材料综合考察,不能以偏代全。陈寿评价诸葛亮的文字主要有二处: 陈寿《上诸葛氏集表》评价诸葛亮说:“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昔萧何荐韩信,管仲举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长,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16〕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这两段文字,都肯定诸葛亮理民为长,将略为短。可谓全面中肯。对于赞扬之词,后世少有非议。而对批评之词,却多有责难。但是,仔细研究三国历史,就会发现陈寿的评价是准确的。《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着重记载了诸葛亮一生所参与的两次重大军事行动--赤壁之战和出师北伐。赤壁之战,诸葛亮以其外交才能,联吴抗曹,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基础。而出师北伐,则充分反映出诸葛亮“奇谋为短”。北伐之初,蜀将魏延提出:“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而公从斜谷来,必足以达。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定矣。”〔17〕以当时形势而论,越秦岭入关中道路有三条:“中路傥骆道,被魏军重兵把守;西路褒斜道,较为平坦,适合大军行进;东路子午谷,高峭险峻。魏延建议兵分两路,诸葛亮率一路由褒斜道攻击眉县,魏延率一路出子午谷直取长安。此计避实击虚,出奇制胜。然而,诸葛亮认为,此计没有出陇右来得稳妥,不予采纳,而采取了先平陇右,再定关中,后取中原、积小胜为大胜的策略。结果,使魏军有时间从容调兵遣将,街亭一战,蜀军大败,被迫撤回。失去这一良机之后,诸葛亮又屡出陇右,连遭挫折。直到最后,才重用魏延旧计,然今非昔比,关中守将已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二军相峙于五丈原,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战争是综合国力的较量,无论财力、物力、兵力,蜀国都根本无法与魏相比,无法与魏国长期进行消耗战,要想以弱胜强,必须出奇制胜,这样的先例历史上比比皆是。可是,诸葛亮谨慎有余,果敢不足,不敢用奇,坐失良机,其未能审时度势,十分明显。陈寿之论言之有据,何来挟私之意? 另外,从有关材料中可以看出,陈寿对诸葛亮的景仰超过了同时代的任何其他人。他在《上诸葛氏集表》中赞扬诸葛亮:“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理。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病卒,黎庶追思,以为口实。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其声教遗言,皆经世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由此可见,陈寿对诸葛亮十分崇敬,并无私怨,对其“将略非长”的评价符合事实,是客观分析,而非有意贬低。只是后来诸葛亮“鞠躬尽粹”的精神被不断神化,因而人们就连陈寿的这一客观评价也容不得了。 至于诸葛瞻,史无政绩可查,但却屡有升迁。原因是,“蜀人追思亮,感爱其才敏,每朝廷有一善政佳事,虽非瞻所建倡,百姓皆传相告曰:‘葛侯之所为也’。”〔18〕当邓艾伐蜀时,诸葛瞻只是仓惶应战,“大败,临阵死”。〔19〕干宝也说:“瞻虽智不足以扶危,勇不足以拒敌,而能外不负国,内不改父之志,忠孝存焉。”〔20〕可见,陈寿的评价,完全符合事实,并非是为了报复诸葛瞻以往对他的轻视。《晋书》中查无实据的“或云”所产生的流毒应予肃清。 三、“文采不足”乃文史分野之标志 对陈寿指责的第三方面,是批评他的《三国志》“文采不足”。清人李慈铭说:“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简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作《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黯然无华,范蔚宗《后汉书》较为胜矣。”〔21〕可谓此论之代表。 《晋书·陈寿传》载,陈寿死后,范頵上奏章说:“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这里也同样指出《三国志》“质直”。 而《华阳国志·陈寿传》却称陈寿“锐精《史》、《汉》,聪警敏识,属文富艳。”既然如此,为什么《三国志》中却没有体现出“富艳”的特征呢?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结合陈寿所处的时代背景来考察。魏晋时代,史书在目录学上有了自己独立的门类,说明他已摆脱经学附庸的地位而走向独立,并与文学分道扬镳。稍后的《昭明文选》明确指出:“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己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指明了文、史的不同。陈寿正是在这文、史分野之初,对史书自身的创作方法进行了探索,他力求在史书创作中摆脱文学的色彩,进行实录。所以,尽管他文学才华横溢,属文富艳,但出于他对史书创作方法的探索和追求,《三国志》摒弃文华,注重史实。 陈寿创作《三国志》时,早已有了一些记载三国历史的著作,其中文学色彩甚浓者不乏其例。诸如曹操捉弄他的叔叔;曹操与刘备论英雄;刘备请诸葛亮;诸葛亮空城计等等,不胜枚举。对此,陈寿认为其虚实难征,不予采录。裴注收补了许多陈寿没有采用的材料,两相比较,差异十分明显。在语言上,《三国志》也同样朴实简洁,不尚富丽。刘知几曾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然则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22〕“夫史之叙事也,当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23〕可以说,陈寿力求将《三国志》写成一部实录之作。他着眼于史,无意于文,因而朴实无华。这种作法,早在北魏时即受到了肯定:“陈寿《三国志》有古良史之风,其所著述,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班、史以来无及寿者。”〔24〕这是陈寿在历史编纂学上的一次有益的尝试。事实证明,这也是一个突出的贡献。《三国志》以后所产生的正史,其作者也不乏著名文人,但书中并不以文采见长,而是力求朴实。可以说,开此风气之先者,正是陈寿,他的著作“文采不足”,正是史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文史分野的标志,而不是陈寿的不足。 综上所述,陈寿的主导思想不是曲笔回护,由于他所处的特殊历史条件,他在史料的处理上不得不煞费一番苦心,采取了灵活巧妙的方法反映出了历史真相。这刚好体现出陈寿的主导思想是实录直书,他要把史实留给后人,而不是阿谀维护统治者。陈寿在史德上,亦无可挑剔,所谓“挟私报怨”,实为臆断强加,难以成立。另外,陈寿在历史编纂学上,率先意识到了文史分野,并在其著作中付诸实践。又根据三国时期的历史特点,首创了纪传体国别史,这完全可以同司马迁创纪传体通史,班固创纪传体断代史相提并论。因此,对陈寿及《三国志》的评价,不能囿于前人偏颇之说,而应客观公正地重新给予他应有的地位和评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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