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直书纪实 对于撰写历史,钱氏强调“直书其事”、“纪实”,反对曲笔讳饰及《春秋》褒贬笔法。 记事是史学的基础,是第一位的事,所以要求“据事直书”,这是基本的先决的条件。自唐宋至于明代,有些学者,如欧阳修等辈,好《春秋》笔法,甚至任情褒贬,形成风气,故郑樵有炊妇饶舌之讥。钱大昕有鉴于此,又身处乾嘉考据成风的氛围,本身又是考史大家,故对于玩弄《春秋》笔法那一套,即使是对于欧阳修那样的大学者,也不予恭维,而是直言批评,尤其是对空洞之论多加讥刺。比如,他说:“欧公本纪(按:指《新唐书》的本纪),颇慕《春秋》褒贬之法,而其病即在此。”[2]又说:“欧阳公《五代史》自谓窃取《春秋》之义,然其病正在乎学《春秋》。”[2] 钱氏写有《春秋论》两文[4]。这是他的史学论的重要篇章。他首先说:“《春秋》褒善贬恶之书也。其褒贬奈何?直书其事,使人之善恶之所隐而已矣。”这是说,《春秋》的褒贬态度和方法,就是“直书其事”,善恶不隐,使读者了解真实。又说:“记其实于《春秋》,俾其恶不没于后世,是之谓褒贬之正也。”褒贬之正,就是“记实”。换句话说,记事不实,那个褒贬就是不正,就是胡搞。后人有学《春秋》者,说“小人曰死”,书“死”就是贬辞。钱氏指出,“古书未有以死为贬辞者”,《尚书》书舜“陟方乃死”,孔子说过“予将殆死也”,《论语》屡书颜子之死,《庄子》书“老聃死”,舜、孔子、老子、颜子等都是古之贤人君子,都书其死,可见书死“皆非贬辞也”。因此,钱氏认为,对待历史人物,直书其事即可,不要在书“死”、“卒”等字眼上做文章,“上下其事”,如同法吏搞“舞文之术”;如果予夺之际,殊未得其平,而适足以启后人之争端”[4]。 他又举出史例,说:以前唐代吴兢撰《天后〈武则天〉本纪》,置于唐高宗之下,而沈既济“非之”(注:按:沈既济一度任唐朝史馆修撰,曾修《建中实录》,已佚。),以为不当为武后立纪,“当合于《中宗纪》”,并且引《春秋》“公在乾侯”之例,要求在《中宗纪》内“每岁书‘皇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纪称中宗,而事述武后。这种做法,冠冕堂皇的道理是“所以正名而尊王室也”。这种说法,当时没有被采纳。到了朱熹的《通鉴纲目》问世,始采其说,其书“每岁曾书帝所在,又嫌用武后纪元,秘虚引嗣圣年号,自二年讫二十一年,至神龙反正为止”。按:唐中宗嗣圣年号,仅一个元年(684年),次年为唐睿宗文明元年(685年),再就是武则天自称皇帝以后的光宅、垂拱、永昌、载初、天授、如意、长寿、延载、证圣、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神功、圣历、久视、大足等年号,直到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将死,张柬之等拥中宗复位,改元神龙。钱氏对朱熹的写史之法,讥曰:“于是唐无君而有君,中宗无年号而有年号”。后儒有“推衍其例”者,竟然“有议引汉孺子婴居摄之号,而屈王莽纪元,以存刘氏之统者”。史实是,汉孺子婴在位,已是王莽掌握大权,一手遮天,后来干脆自称皇帝,建新改元,有始建国、天凤、地皇等年号。钱氏对这种无视历史事实的用心和做法,讥之曰:“此亦极笔削之苦心,而称补天之妙手矣!”所以他严正申明:“谓如此而合于《春秋》之指,则愚窃未敢以为然也。”[4]他只主张直书,对于那种笔削之苦心、补天之妙手,决不会苟同,而是坚决反对的。接着,钱氏对《春秋》“公在乾侯”作了分析,认为有一定的事实根据,而沈氏之议,《纲目》之书,乃大谬不然。 有人提问: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如果说是“当时之乱贼惧”,那早在《春秋》之前就有史臣直书赵盾、崔杼弑君之事;如果说的“后代之乱贼”,则《春秋》以后,乱贼不绝于史,孟子的话是不是“大而夸”?钱氏回答:孟子所言的用意是“防其未然,非刺其已然”。他举出《春秋》三传记述乱贼之许多事,说明主要是提供后人鉴戒。他说:“圣人修《春秋》,述王道以戒后世,……若夫篡弑已成,据事而书之,良史之职耳,非所谓‘其义则窃取之’者也。秦汉以后,乱贼不绝于史,由上之人无以《春秋》之事见诸行事故尔,故惟孟子能知《春秋》。”[4]这话的意思,还是强调“据事直书”,以供后人鉴戒,而不是在修史上做什么义法的大文章。 修史者由于种种原因,任意饰美增恶,颠倒是非之事往往存在。钱氏对此非常反感,指责其短。试举几例: 唐人姚思廉修史有不直之处,《陈书·高祖纪下》记载:永定二年(558年)四月,“江阴王薨”。钱氏指出:“梁敬帝之弑,《陈史》但书‘薨’。《南史》易‘薨’为‘殂’,而以《陈志》系之。又《衡阳王昌传》:天嘉元年(560年)三月,入境,诏令主书舍人缘道迎接,景子济江于中流,船坏,以溺薨。《南史》则云:济江于中流,殒之,使以溺告。延寿直笔,胜于思廉远矣。”[3] 钱氏依据《徐州都督房彦谦碑》,有“彦谦迁郡司马,寻以州废解任”的内容,联想到《隋书·房彦谦传》“彦谦知王纲不振,遂去官”的记载,乃指出:《隋书》本传所论,“史家之饰词也”。如果房彦谦知王纲不振而去官,“何以复应司隶刺史之召,且为泾阳令乎?”接着,钱氏还指出史家饰词之故,说:“唐初史臣,以玄龄(按:彦谦之子,唐初大臣)之故,为其父立佳传。读其文,似子姓所述行状,未必皆实录。……盖史家因玄龄之说而傅会之,以是归美其亲而已。”[12]这是继刘知几《史通》批评唐初史臣为父祖立佳传之后,以金石文论证唐初史臣修史曲笔,很有参考价值。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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