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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林纾和嵇文甫的船山史论选评(3)

嵇文甫在《论蔡谟孙绰等阻止北伐》中对此论的选评也持肯定态度,指出船山从东晋世家大族的门阀习气观察,是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不过与林纾有三点不同之处:一是没有具体分析个人,而是从大处着眼。二是肯定船山“能说出‘即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这样大胆的话,也就了不起了”[6]22。指出船山从民族大义的角度认可君主的轮替,在《论刘裕》中,也再次肯定船山的这一见解。这是与林纾相当不同之处。三是未结合现实发表感慨。
    面对《读通鉴论》,在秦至刘宋的时段内,林纾评选了73论,嵇文甫选评了10论,两者仅有1论重合且多有歧见,双方关注点的异趣之大,足以见之了。再通观嵇文甫的其他15论,综合比较两者(仅从彼此的有无来看),大致可以得出如下认识:林纾侧重于君臣伦理、气节、具体人物的评价,嵇文甫则侧重于制度变迁、经济制度、治乱兴亡、人物评价的方法论、谋略、民族思想;就主题相近的一些内容来看,前者相对着眼于细节的层面,后者所论更为宏观。
    其次,关于二者对船山史论的批评角度。
    说是批评角度,实际上也是评论的角度,只是借此以更突出地反映其各自的特征。林纾所评选70余论,有批评之语处多涉50余论,此处不能一一言及,其最主要的方面或可概括为:疏离史实,评价的心态与方法论偏差,见解歧义。这三者多相互联系,而以疏离史实为批评的基础和核心。
    见解歧义,如针对船山“盖相可使之御将,而不可使为将;将可与相并衡,而不可与六卿并设。宋之以枢密司兵而听于相,庶几近之矣。以枢密总天下之戎务,而兵有专治;以宰相司枢密之得失,而不委以专征。斟酌以倣三代之遗意,而因时为节宣,斯得之与”[7]卷二《汉文帝四》“文帝罢卫将军军及太尉官合将与相为一”这一见解,林纾认为:
    船山谓即相以将,似不可行。余谓:“亦存乎其人而已”。曹操于献帝时,即相以将者也,而汉焰中衰;武侯于后主时,亦即相以将者也,而残汉得保;若王敦、桓温,均未尝为相,但为大将军,而晋柄中落,几危其社稷。鄙意,在置相得人,使相可也,即使将亦无不可。若云“以枢密总天下之戎务”为得“三代之遗意”,试问赵家当时,倾全宋之力不能制一元昊,矧在契丹至于金元之祸,勿论矣。……若夫事必本三代,强今日事势之不使者,牵合而迁就之,适足以生乱,不足效也。[4]卷一《论文帝罢卫军太尉》,p5
    这是对将相能否兼任提出不同于船山的看法,并以历史事实作出说明;而对于船山关于宋代枢密使的看法,更是上升到通变因时的高度予以批判。又如,《论汉之士气》针对船山所持“汉元帝诏四科举士……盖孱主佞臣惩萧、周、张、刘之骨鲠,而以柔惰销天下之气节也。自是以后,汉无刚正之士,遂举社稷以奉人”[7]卷四《汉元帝二》“四科销天下之气节”的看法,他认为汉元帝诏“御史举质朴、敦厚、逊让、有行者,此元帝之夙心,非有鉴戒矫厉而出之者也。先生谓‘孱主佞臣以柔懦销天下之气节’,是言过矣”[4]卷一。也是属于此类情形。
    评价的心态与方法论偏差,这一见解在《论贾谊陆贽苏轼》中有典型的体现。该文的主旨即是“不能不为东坡称枉”,可以从四个层次看其论证:首先,苏轼乃性情中人,乐观豁达,身处贬谪的逆境,不似贾谊之郁郁而死,柳宗元之痛哭。面对“苏武之胡妇,澹庵之黎涡,而船山不斥其用情之谬,而独斥东坡,何也?”其次,苏轼有诗文书画的爱好,贾谊与之无异,且其“慷慨大节,固不后于贾陆二公”,“乃必摧抑骂詈,沦之于后世轻薄名士之列。船山又似过矣”。再次,针对船山认为苏轼流于佛的指责,林纾认为,贾谊、韩愈、柳宗元、朱熹等人都或多或少有迷信、方术、佛法之惑,对苏轼也不应苛责。最后,林纾直接将船山本人与苏轼比较一番,所谓:“船山经学高于东坡,而文章不及东坡远甚。然《遗书》有《龙舟会传奇》一卷,则亦雕虫之一斑。何能轻率以诋东坡?千古文人每好相轻,实则皆客气也”[4]卷一。这是相当严重的指责了。这里的四个层次,皆归结到心态和方法,可谓对船山因偏见而执行论人的双重标准的针针见血之针砭。与此紧密相关的是林纾对知人论世方法的充分运用,它体现在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批评船山评论史事和人物违背了这一精神,有臆测和歪曲之处;同时也从明代的历史和船山所处的现实分析其何以如此立论。当然,作者针对不同的问题而有相对的侧重。如在《论臣节》一文中,针对船山对明代受廷杖之人“亏体辱亲”的冷嘲热讽[7]卷二《汉文帝一三》“后世戮辱大臣”,林纾指出:
    明代之有廷杖,是愈益君权之尊。太祖、成祖,骄很(狠)凶残,甘人如饴,瓜蔓之抄,靖难之师,正人君子,覆灭几尽。区区廷杖,犹法外之仁耳。船山明之遗老,不敢斥其祖制,故但责邹李之无耻。用意至深,顾已酷矣。须知明之受廷杖者,何止邹元标一人,安得人人悉如高景逸之自尽,不屈于奄手?袁子才与洪稚存论吴中行之狱,亦谓:“中行为他人父母,自损其遗体”,此说即本船山。然当乾隆时,《船山遗书》未出也,子才殆自申己意,以雄辩见长。平心言之,古人本有难处,据局外一偏之见,乘瑕蹈罅,安有完肤?畏庐之喋喋言此,正欲使论古者存一仁恕之心耳。[4]卷一
    知人论世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章学诚谓“论古必恕”,而“恕非宽容之谓”,是指“能为古人而设身处地”[8]《文德》。林纾此处所论,可视为对这一原则的极精彩之运用。
    疏离史实,即林纾注重从史事来源和准确性上考辨船山之误。上述两种批评,皆有其史实的依据,其他诸如论《汉高之夺韩信军》的“《史记》不言”;《论贾谊陆贽苏轼》中的“《汉书·贾谊传》所载”,“《宋史》俱在”;《论汉之士气》的“元帝之诏在永光元年二月”;《论张敞》的“考王铚《默记》”;《论彭宠》的“吾按《后汉书本传》”;《论刘殷》的“《刘聪载记》乃不多叙刘殷事”;《论慕容恪之爱人》中言“盖本诸《魏缭子兵令下》第二十四章”[4]卷一,卷二等等之类,或指明材料来源,或弄清楚史事发生的确切时间和背景,无不体现着林纾的求实和严谨。从这一角度对船山所论的批评,《论光武之诏任延》是最为典型的体现。船山就任延答复光武帝的“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一语发表看法,认为“然则尊卑陵夷,相矫相讦,以兴讼狱而沮成事,抑岂天子之福乎?”[7]卷六《后汉光武帝二七》“忠臣不和非定论”林纾对此颇有意见:
    延对以“忠臣不私,私臣不忠”,“私”字正与“忠”反。船山用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遂极论流弊,谓“下吏駤戾必翘上官之过,以为异同”。此驳不和之臣,非驳不私之臣也。……船山舍正史之言不录,而用高峻之《小史》,亦不为无故。当日金堡诸人不惟抗上官,而且抗宰相,小朝棼如乱丝,船山必亲见而亲闻之,谓“不和之臣必非朝廷之福”。故借此而发挥其胸中不平之气,非笃论也。试问“忠臣不私,私臣不忠”二语,有何流弊,乃斥之为“相劝以傲”?然则徇私以媚上官始不傲耶?延言“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雷同”二字,正指阿私而言。若真和者必不同,合上下语气,洞然易晓。船山必用《小史》以坐言失言之罪,此律亦为失入。[4]卷一
    不同史籍所载言语的一字之差,直接影响到对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和对这种评价的再评价。如果说,此处所言还有对船山改用一字之用意的理解,在《春觉斋论文》中则是更为严厉的批评:船山“往往入古人于冤狱……骂人到快意处,倒将正史之文撇去,寻觅笔记中讹谬之言,力入古人之罪。如‘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此言见之本传,见之《通鉴》,无可议也。船山忽用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和字原可为私字之讹笔。忠臣不私,本无可驳。若言忠臣不和,则留下无数罅隙,生人议论矣。诸如此类,一部《读通鉴论》中,奇冤之气触天。”[5]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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