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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继富]通向历史记忆的中国民间文学(2)


    这首民谣恰如其分地描写了2007年左右中国出现的食品安全问题,诸如“问题奶粉”“注水肉”“蜡化陈米”“苏丹红(辣椒粉)”等与民众的生活紧密相关的事项。民间歌谣高度概括、凝练而诙谐,却又不失真实性的现实记录。也就是说,中国民间文学从来没有离开现实,从来就是现实生活的记录。正是这种形象化的语言,承载着民众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将生活情感融入其中,因此,民间文学记录现实就是在记录历史,是现实生活的历史记录,是人们了解民众生活状况和生活情感的基本途径。
    民间文学是传承的文学,是记忆的文学。绝大部分民间文学源于历史的“过去”,却又在以后不同时代的民众生活中被讲唱。这些反复讲唱的民间文学不是在刻板地复制,而是在传承先前讲唱的民间文学的基础上,不断融入时代化的生活,不断进行适应时代文化的改造。也就是说,先前创作和传承的民间文学包含的历史记忆与时代化的生活记录结合在一起,不断累积民众的文化智慧,不断叠加民众的历史记忆。比如,孟姜女传说最早起源于战国时期齐国将领杞梁战死,齐侯归来路遇其妻而吊,杞梁妻因野外凭吊不合礼法而表示不满的故事。《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载:
    齐侯(齐庄公)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尽管这里没有详细描写当时民众的生活,但是,“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却符合孟姜女传说中关于战争、吊唁的母题叙述。民间文学产生之初,有许多是基于生活的创作,这些就是当时的历史、当时的现实。从上述引文来看,这段记录是孟姜女传说历史记忆的根基性内容。在随后对这一传说进行讲述的过程中,不少细节性的内容被丰富了,不过因历史而生的情节母题却被保留下来。
    到了西汉后期,孟姜女传说中“崩城”情节的出现不仅加强了传说的情感,而且保存了当时民众对于社会的历史记忆。
    杞梁之妻无子,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一本作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感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一本作七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令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依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卿与子同归”。*
    文中的孟姜女不但是一个知礼的人,还是一个忠贞的妇女。从汉代开始,孟姜女的“贞”成为孟姜女传说的基本框架。“崩城”是汉代天人感应思想的反映,是当时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的记录。
    孟姜女传说发展到唐朝,杞梁之妻哭倒的是秦长城。对此,最早的记载是唐末诗僧贯休的《杞梁妻》: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诗中的杞梁是秦朝人,孟姜女哭倒秦长城,“崩城”之后现出杞梁的尸骨,这些情节的加入使孟姜女传说更加感人,情节更加曲折。孟姜女传说记录了唐朝对外扩张,征用民力前往边疆开疆拓土难以避免战争的基本历史事实。
    如果说孟姜女传说在《左传》中的记载是以真实史料为主,刘向《列女传》的记载在保留《左传》历史的基础上,加入汉代的历史和传闻;到了唐代,尽管虚幻色彩、文学成分更为浓重,但仍然在先前孟姜女传说基础上留存了先前历史记忆的内容,也加入了唐代的现实生活及历史。因此,孟姜女传说的每一次超越都伴随着现实生活和历史记忆对它的丰润和制约,每一次超越不是对前一次的简单重复,而是艺术和情感的升华。
    通过上面的讨论可以发现,民间文学的创作和传承都是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将现实的记录和历史的记忆结合得恰如其分。因为今天的现实就是明天的历史,今天的现实在未来的讲唱中添加新的情节,并不断文学化。诚如日本学者柳田国男所言:连接历史与文学两端的民间传说“是架通历史与文学的桥梁”,“随着时间的推进,传说的两极,总的趋势是越来越拉开了,联系的纽带也越来越变细了”。*尽管在民间文学传承过程中,历史越来越淡薄,文学越来越强化,但是,民间文学的历史记忆却始终存在。民间文学保留丰富的历史记忆,成为理解民众生活的根本,成为还原历史真相的重要途径。
    二、民间文学拥有历史记忆的特质
    历史记忆就是基于历史的记忆,它包括口头的记忆、文字的记忆,以及口头和文字、文字和具体物件的记忆。它是立足于现实,以民众的历史观念为导向、以民众生活目的为根本的一种记忆方式。之于民族来说,有关于族源的记忆、族群生活的记忆和家族的记忆;之于祖先来说,有关于祖源的记忆、祖地的记忆、宗支和家族的记忆等。然而,民间文学涉及中国民众生活的诸多方面,涉及民众不同时代的生活。因此,历史记忆贯穿于中国民间文学涵括的所有领域。
    以口头语言为媒介的历史记忆是聚焦的,由于口头语言的讲唱是生活性的,它源于生活的动力,也源于生活的行为方式。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在民众那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些人物和事件被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这种传承显然是对于生活的改善和生存的延续有影响的人物和事件,于是,这些被记忆的人物、事件被民众以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承下来。因此,口头式的民间文学记忆具有灵活性和形象性。
    口头传承基本上只有两种依据,一种是存在于生者回忆中的新近的关于过去的信仰,另一种是来自起源时期的信息,也就是众神与英雄时代的神话传说。这两种根据,即新近的过去和绝对的过去,直接发生碰撞。新近的过去通常只能追溯到三代以内。*
    历史记忆是集体性的记忆,尽管因个人的生活、个人的行为以及个人的讲唱传达出历史观念,但是这些历史观念被族群或地域民众接受,并且反复地传递和接受,从而形成了族群或地域民众共同接受的文化,形成了历史记忆的基本价值取向。民间文学的历史记忆代代传递,这种传递围绕着历史和生活的基本真实,却又因为民间文学传承人的选择,与当下时代文化和传承人的生活结合起来,从而在再现当代生活的过程中,不断进行社会化的建构。也就是说,现在的民间文学讲述传递着历史的记忆,在历史记忆中又指向民众未来的生活。
    民间文学中存在的历史记忆并非完全一致的,而是存在不同层次的历史记忆方式及途径,诸如家庭、地区、阶级、民族等都以利于自己的方式保留着他们关于过去生活的历史记录。这种历史记忆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历史,带有许多文学化的成分,也保留了其他历史过程中“正史”遗失的历史内容。
    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因为民间文学传承的灵活性,民间文学传承人会因个人生活或者族群、地域生活的需要不断在讲唱中变异、改造,乃至选择性地失忆。这就决定了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内容不能直接地转换为历史叙述,而是在生活情感的支配下,留存以个人为根本的历史性的讲唱。从这个角度上看,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待历史信息的态度和方式,改变了我们与历史之间的距离和关系。“历史记忆研究不是要解构我们既有的历史知识,而是以一种新的态度来对待史料——将史料作为一种社会记忆遗存。然后由史料分析中,我们重新建构对‘史实’的了解。我们由此所获知的史实,不只是那些史料表面所陈述的人物与事件;更重要的是由史料文本的选择、描述与建构中,探索其背后所隐藏的社会与个人情境。特别是当时社会人群的认同与区分体系。”*传承人成为民间文学历史记忆建构、传承的核心,但是这种传承是在无数人认同、接受基础上的选择,个人情境依赖于族群、社区历史,成为民间文学历史记忆的内在驱动力。
    民间文学传承人的每一次讲唱,都是一次传承、一次再创作和建构,这些行为或多或少地影响到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内容。然而,无论传承人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创作、建构,无论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有多少变动,并没有动摇历史记忆的基本元素。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的每一次变动、每一次建构,不是随机和随意的,一定是与当时的自然、社会文化情境和传承人的个人生活境遇有着密切关系。这些变动是社会的现实生活,是传承人在现实生活面前如何更好生活的选择,它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社会生活、个人生活,属于历史事实。于是,民间文学的历史记忆就会在时间的作用下,在传承人讲唱行为的作用下,在先前民间文学的基础上不断叠加、不断丰富、不断进行时代性的记录,结构个人生活与历史记忆交互作用的民间文学传承。
    民间文学传承人如何选择历史记忆是重要的,如何遗忘一些历史记忆同样重要,因此,讨论民间文学如何失去一些历史记忆对于理解民间文学创作者、传承人的生活和社区传统、历史具有重要的价值。“与记忆相关的忘却同样值得关注。比如,对世袭的分析研究中,就应该特别注意一个名义上的单系社会采取了哪些选择的手段来维系权力以及如何将一个共同的祖先作为共有的社会资本来加以利用的。”*历史记忆为什么会在民间文学里以一种状貌被保存和传播?是什么原因促使有些历史记忆被保留下来,而有些历史记忆被删除或者遗忘?在笔者看来,民间文学中的历史记忆与其他社会记忆具有同样的社会建构功能。在建构过程中,诸多因素决定着历史记忆的建构过程,决定着与民众生活的内容被删除、保留或修订。也就是说,民间文学中出现的历史失忆是结构性的、聚焦性的,民间文学传承人总是将自己倾心的历史不断聚焦,形成“箭垛式”的历史记忆,在族群或社区认同、边界形成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埃文斯-普里查德发现努尔人在自己的祖先记忆中,往往会忘记一些祖先,也会特别记得一些祖先,这些失忆性的祖先和记忆中的祖先成为努尔人家族发展与分化的基本原则。从这个角度上说,民间文学的历史记忆是选择性的记忆,这种选择性并不违背历史事实,而是着力传达了以民间文学传承人为核心的族群、社区民众集体性的历史心性,是具有认同性、归属感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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